看完韓礫的信,陳清眉頭緊鎖。
陳清的大師兄共收了兩名弟子,韓礫是首徒,因根骨不錯、又頗為聰慧,被看做是隱星門壯大門楣的希望。
“現在看來,果然有些聰明勁?!标惽宸畔滦牛瓣嚪ㄍ_\,我又未舍得以符箓守夜,才讓他得以溜走。”
信中,韓礫直言隱星門不過是散修傳承,與中靈洲毫無瓜葛,而他們苦打基礎,想要求得的性命真解《海岳卷》,更是殘缺不全,既難長壽,更不利修行,甚至不得健體。如今掌門仙去,宗門搖搖欲墜,毫無前途可言,唯有另投他處,才能真正踏上修行路。
最后他還著重表示,只有真正踏上修行路,才算繼承其師的遺志!
“真正踏上修行路?”
看到這,陳清暗自搖頭。
秘法真傳,乃塵世罕有;道若金石,須爐火相濟。
況且,若非大師兄相救,韓礫一介漁村遺孤,莫說修行,性命都難保,又哪有機會接觸玄門秘法、性命真解?殘卷若不珍貴,隱星門何以立派?
須知,修行法門往往經歷百年、千年,乃至萬年面前,便是近年創建,也有源流,積累了歷代修行者的智慧與嘗試,一字一句,精煉的是過去試錯中的血淚,看似幾字,其實字字珠璣,蘊含千百年的智慧與注釋。
“海岳殘卷能修到沖和筑基之境大圓滿,也就是第二境大圓滿,壽元直達二百歲,已算長壽,更能增長氣血、力氣。除此之外,師祖還留下一卷秘法,說是能沖擊更高境界,只是所需天賦更高,這點老頭子不會誆騙我……”
想到這,陳清忽然警覺。
“不過,他說的雖是對的,但信中諸多見解,已超出韓礫認知范圍,想來早就有外人接觸他了,卻不知是看他資質根骨不凡、有意誘拐,還是別有所圖、包藏禍心?!?/p>
他正暗自思量。
“師叔,韓礫信上說的可是真的?”
憨厚少年一聲詢問打斷了陳清思緒。
這少年名為方大螯,是陳清二師兄從海嘯中救下的,因撞傷失憶,被重新起名,跟了其姓,收為弟子。此子天賦平平卻心思純粹,修行進境最快,三年便打牢基礎,即將正式修習《海岳殘卷》。
此刻他低聲追問,失魂落魄:“我往日常向鄉親夸耀宗門傳承,若都是假的,師尊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我又有何顏面存世?”
你這個思路不太對,道心也有些脆弱??!
但畢竟是師兄留下的遺脈,年歲又小,還接連遭遇變故……
陳清暗道:“曲小鰩年幼尚可,方大螯在這個時候驟聞真相,恐生變故,正因其心思純粹,做事一根筋,往往認死理。師父啊師父,你一開始就老老實實的交代,以大螯的性子未必不能接受,結果卻鬧到這個地步?!?/p>
罷了,先穩住他們,日后再慢慢梳理吧,否則自己今天剛做掌門,可能就樹倒猢猻散了。
想著想著,他忽然靈光一閃,想到那本《太虛道衍錄》中所說的道痕編撰法門。
“大螯與小鰩既是隱星門人,又是我的師侄,也該算是門生了,或許,可以試試那本《太虛道衍錄》的成色?順便安撫大螯,解其悲念?!?/p>
一念至此,陳清就道:“若說傳承,也是有的,據說與中靈洲有關?!?/p>
曲小鰩松了一口氣。
方大螯猶豫了一下,問道:“師叔,縱有傳承,但我天資愚鈍,小鰩師妹年歲還小,韓礫是我等之中天賦最高的,他卻走了,日后咱們宗門,還能復起嗎?”
咱宗門都沒真正起來過,何談復起之說?
但既然開了個口子,陳清索性道:“自古以來,散盡家財尚可復起,國破家亡猶能中興,咱們宗門功法尚在,門人猶存,為何不能?”
方大螯眼睛一亮,卻會錯了意:“師叔是說,當年咱們隱星門在中靈洲立山門時,也有中興宗門的祖師?”
我何曾這么說過?我還沒開始編,你就腦補了這么多?
但見方大螯重又振作,又算是補充了故事設定,所以陳清順勢就道:“興許有吧?!毙闹邪碘猓喝裟翘撲浬蠜]有變化,這編造祖師之事,下次可不能繼續了。
“我就知道!山門自有仙家傳承!海岳卷中藏著長生之基!韓礫不告而別,定會后悔!”方大螯看向山門外,恢復了幾分精氣神:“師叔祖說過,輕棄仙緣者,縱使焚香禱祝,也不過刻舟求劍,徒留悔恨?!?/p>
曲小鰩小聲問道:“韓師兄這一走,豈不讓宗門真解外泄?”
“哎呀!”方大螯猛然醒悟,“是這個理!得去追他!”說著就要動身。
“不必?!标惽鍞[手制止,“他學的引氣術,并非本門獨有,但既是學自隱星,自當追回。不過,如今諸事繁雜,你等且先休整,待理順后我自會去尋他?!?/p>
他暗自思量:韓礫突然離去,背后恐有蹊蹺,不知是否接觸了什么人,說不定就和他口中的海淵觀有關,斷不能再讓兩個師侄涉險。
“況且陣法還需重設,但靈髓僅剩九塊,全用上也撐不過一月,另外,南海血稅將至,更需預留幾塊。至于韓礫……”
他微微瞇眼。
“總不能真讓他做個白眼狼,若他不存體面,我這個師叔少不得要幫他體面。”
這般想著,陳清來到正堂,擺好了師父的靈位。
然后,他看著臺上擺著的祖師、兩位師伯和自己師父的四塊令牌,拜了一拜,然后道:“弟子陳清,今以隱星門掌門之位,將不告而走、背門另投的韓礫逐出師門!請諸位先輩做個見證!”
說罷,他取來紙筆,寫下一封“除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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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師叔倒是謹慎?!?/p>
溟霞山腳下,有幾道身影徘徊,瘦削少年韓礫面色驚惶地站在其中,身前立著個白袍男子,正仰頭望山,面露貪婪。
“可惜沒把他引下山,否則就能逼問功法,搜刮藥石,”白袍男子舔了舔嘴唇,“溟霞山幾十年的積累當是頗為可觀的?!?/p>
一旁的綠衣女子嬌笑道:“師兄可是擔憂山上陣法?不過是個失了第二境修士庇護的散修小門,請位長老出手,破陣不是易如反掌?”
“糊涂!長老出手,你我還能落得什么?”白袍男子失笑搖頭,“況且吾等南濱宗門,皆受限于赤焰血盟,這溟霞山可是交了血稅的,不好直接破門。”說到這,他陰冷一笑,“不過既然有投誠之人,等弄清此山虛實,再來求取?!闭f罷意味深長地瞥向韓礫。
韓礫戰戰兢兢:“劉君先前不是說,是看我根骨不錯,不忍蒙塵,才……”
“自然是看重你。”白袍男子突然掐住韓礫下巴,強迫他抬頭,“但你不把溟霞山的傳承、秘密吐干凈,我如何因材施教?”他猛地甩開手,“還有,今后,我是你師,尊師重道,懂么?”
韓礫踉蹌后退。
白袍男子淡淡道:“記住,你現在是海淵觀的人了,比那些山野賤修高貴得多!得有點格局!懂么?”
“懂、懂了……”
“很好?!?/p>
白袍男子滿意點頭,在一番敲打后,又給了一甜棗:“再過些時日,有位璇璣棋院的高人會來南濱。此人喜好提點年輕一輩的修士,所謂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你在溟霞山多年,也就只有這么點低劣功夫,可若能受其點撥一次,至少能省五年苦功!好生表現,才有機會。”
“是!師父!”頓時,韓礫又漲紅了臉,滿眼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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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塵擾,修不好?!?/p>
夜色已深,忙碌過后的陳清仰觀明月,長嘆一聲,然后強打精神盤坐而起,摒棄凡俗雜念,觀想海岳,吐納月華。
“呼吸廬間入丹田,吞津納氣通六腑……”
很快,他臍下三寸處便有毫光透出,全身上下傳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氣血奔涌,周身更散發出一股草木清香。
黃庭乍顯金光,氣血如汞奔涌。
這正是第一境圓滿的標志。
《黃庭》有云:“黃庭內人服錦衣,紫華飛裙云氣羅?!?/p>
黃庭宮就是下丹田,修行第一境需開辟、蘊養下丹田,到了圓滿時,全身氣血奔涌,可將各處的后天之氣攝取過來,聚于丹田“起云羅”,也就是醞釀真息、內氣。
自打天地異變、中洲陸沉,天地間的靈氣與資源便越發匱乏,旁門修士沒有靈脈、靈穴,只能借日月交輝之際,在體內積攢微末靈氣,用以提煉。
周天運轉,疲憊稍緩。
“黃庭云羅已成,但欲破境,晉級第二境‘沖和筑基’,尚需五行靈物。門中僅存木、土二屬,還缺三行。”
想著想著,他順勢躺下,但馬上又坐起,取出一道黃符,掐訣念咒:“辰曜巡天,警兆昭然!疾!”
符箓飛懸院中,朱紋微亮,照耀庭院。
“此符可持三個時辰,到時將我喚醒?!?/p>
布置妥當,他才重新躺下,緩緩入睡,再次來到了那蒙蒙白霧之中,打算好生思考一番今日之事,推演后續變化,除此之外,還需查看那《太虛道衍錄》上有無變化。
等來到石臺前,陳清馬上打開書冊,快速翻看,先見第一頁墨痕少了七道,還余十道,等從頭翻到尾,最后又翻回中間頁,因為這里新現了一行字跡:
“昔有祖師■■,值宗門傾頹之際,獨擎危廈,復立道統,重續長生之基,被后世弟子尊為中興之祖,香火永祀?!?/p>
這內容看著可當真眼熟,豈不正與方大螯臆想的中興祖師如出一轍!
“我的推測是對的!”陳清忽生明悟:“果然是這么個執筆法!我編,他信,便能耗去七道道痕,編了七個人生節點,將一虛構人物的生平串起來!”
之前陳清就懷疑,這是種通過入夢修性命的玄門真解,此時既見條件齊整,自是心頭雀躍,也不管他事,便迫不及待的伸出指尖,輕觸字跡,默念:“我欲入夢?!?/p>
霎時狂風驟起,裹挾著他的夢中之身,卷入書頁字句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