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覺得心口像被落魂寨的霧塞滿了,又濕又沉。她蹲在自己那張吱呀作響的小竹床邊,把幾件洗得發白的校服胡亂塞進帆布背包。動作透著股說不出的煩躁。
指尖碰到個硬硬的小東西,是那個小布老虎。
石磊哥去年趕集時買給她的。丑萌丑萌的,針腳歪歪扭扭。
“噗……”她忍不住笑出聲,心里的陰霾散開一點。可想到要離開家,離開姐姐……笑意又淡了。
唉。
門簾輕響。
林霧端著個熱氣騰騰的粗瓷碗進來。
“趁熱,快喝了。”
聲音溫溫柔柔的,像初春化開的溪水。
碗里是熬得濃稠的米粥,上面飄著金黃的蛋花和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是家的味道。
林溪鼻子一酸,趕緊低頭扒拉粥,含糊應著:“嗯嗯,香死了姐!”
林霧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吃。然后,極其自然地接過她那個亂糟糟的背包。
我的天呀!林溪簡直想捂臉。只見姐姐變戲法似的,把她的衣服一件件抽出來,疊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動作又快又穩,看得人眼花繚亂。
“書和本子放下面,重的壓底,輕的放上面,省得背起來墜肩膀……喏,夾層放飯盒,穩當……”
林霧一邊整理,一邊輕聲叮囑。每一個褶皺都被撫平。
林溪覺得,姐姐不是在收拾行李,是在打包一份沉甸甸的、無聲的愛。
接著,林霧又從自己床頭那個上了年頭的小木匣子里,拿出一個洗得發白、但干干凈凈的小布袋。
嘩啦一聲,倒出幾枚硬幣,還有兩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顏色鮮亮些的鈔票。
這年頭誰還用現金?可落魂寨,信號時有時無,手機支付?算了吧!
“拿著。”林霧不容分說,把小布袋塞進背包最里面的夾層,“該花就花,別省著。食堂不好吃,就去外面小館子加個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她頓了頓,聲音更柔了,“別擔心家里,啊?有姐在。”
她又轉身出去,不一會兒提了個鼓鼓囊囊的布兜進來。一股熟悉的、帶著煙火氣的咸香飄出來。
“喏,你念叨的剁辣椒,給你裝了一罐!還有臘肉丁炒的咸菜,下飯!哦對,還有曬的野菌子干,煮湯鮮得很……”
林霧一樣樣點著,仿佛要把整個家都塞進妹妹的行囊里。背包肉眼可見地又鼓了一圈。
林溪看著姐姐忙碌的側影,鬢邊那支青玉簪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心里那股酸澀猛地沖上眼眶。她猛地撲過去,緊緊抱住林溪的腰,臉埋在她帶著皂角清香的衣襟里。
“姐……我不想走……”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眼淚還是沒忍住,滾燙地掉下來,洇濕了一小片布料。
林霧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放松下來。她沒像往常一樣推開妹妹說她“嬌氣”,而是伸出手,溫柔地、一下下地撫摸著林溪有些枯黃的頭發。
“傻囡囡,”她的聲音像羽毛一樣輕,落在林溪頭頂,“就幾個月,眨眨眼就過去了。姐保證,等你下次回來,給你做一大鍋剁椒魚頭!辣得你跳腳!”她試圖用輕松的語氣驅散離別的愁緒。
“真的?”林溪吸著鼻子,抬起淚眼婆娑的臉。
“嗯!真的!”林霧用力點頭,用指腹輕輕擦去妹妹臉上的淚痕,眼神堅定又溫柔,“好好念書,考個好大學。姐……等著看你出息呢。”她眼底深處,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水光,但被她迅速眨掉了。
林溪用力點頭,破涕為笑。她松開姐姐,手忙腳亂地在口袋里摸索。最后,掏出了那個丑萌的小布老虎。
“這個,”她把小老虎鄭重地塞進林霧手里,“姐你幫我收著!它……它可靈了!能保佑你!等我回來你再還我!”她故作輕松地咧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林霧低頭看著掌心里那個歪歪扭扭的小東西,指尖感受著粗糙布料的觸感。她沒說話,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它,然后小心地放進自己貼身的衣兜里。再抬頭時,臉上是林溪熟悉的、讓人安心的笑容。
“好,姐替你收著。”她輕輕拍了拍衣兜的位置,“走吧,再磨蹭趕不上車了。”
屋外,天色更沉了。濃云像吸飽了墨汁的臟棉絮,沉沉地壓在山頭。風開始不安分,卷起地上的枯葉和細塵,打著旋兒。空氣又悶又熱,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讓人透不過氣。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感覺,太壓抑了。
剛出院門,就看見石磊高大的身影等在不遠處的老樟樹下。他換了一身干凈的靛藍褂子,腳上是半新的解放鞋,背著一個空背簍,顯然是要送林溪出寨。
“石磊哥!”林溪揮手。
石磊大步走過來,臉上是慣常的憨厚笑容,但眼神一碰到林霧,那笑容里就多了幾分局促和……嗯,懂的都懂!那種亮晶晶的光。
“阿霧妹子,溪溪,都收拾好了?”他聲音洪亮,試圖驅散沉悶的空氣。
“好了,麻煩你了石磊哥。”林霧點點頭,把林溪那個沉甸甸的背包遞給他。指尖相觸,一瞬即分。石磊黝黑的臉龐又飛起兩團可疑的紅暈,趕緊低下頭去接背包,動作快得像被燙到。
“不麻煩不麻煩!順路的事!”他利落地把背包放進自己的大背簍里,穩穩背在身后。
三人沿著濕滑的石板路往寨口走去。林霧走在林溪旁邊,石磊稍稍落后半步。氣氛有些微妙的安靜。
林溪眼珠子一轉,看看左邊微微垂著眼瞼、耳根似乎有點紅的姐姐,又瞄瞄右邊走路同手同腳、時不時偷瞄姐姐背影的石磊哥。她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嘿嘿,”她故意拖長了調子,促狹地用手肘頂了頂林霧,“姐,你看石磊哥今天這身新衣裳,穿得可真精神!像要去相親似的!是不是啊石磊哥?”
轟!石磊的臉瞬間紅成了煮熟的蝦子,手足無措,差點被石板縫絆倒。
“溪溪!你……你胡說什么呢!”他急得直撓頭,眼神慌亂地瞟向林霧,又飛快移開。
林霧的臉頰也飛起兩朵紅云,嗔怪地瞪了林溪一眼,伸手作勢要擰她胳膊:“死丫頭,再胡說撕你嘴!”聲音卻沒什么威懾力,反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羞赧。
林溪咯咯笑著躲開,像只靈巧的小鹿。看著姐姐和石磊哥那副模樣,離家的愁緒似乎也被沖淡了不少。真好呀!要是姐姐能和石磊哥……她心里偷偷樂開了花。
三人笑鬧著,氣氛輕松了些。但越往寨口走,風越大。狂風卷著塵土和枯枝敗葉,抽打在臉上,生疼。路旁吊腳樓上掛著的干辣椒串和玉米棒子被吹得瘋狂搖擺,發出噼里啪啦的亂響。
“這風……邪性!”石磊皺緊眉頭,用手擋著風沙,抬頭看天。
寨口那棵老得不知年歲的歪脖子樹下,蹲著幾個須發皆白的寨老。他們裹著厚厚的棉襖,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鉛灰色的、仿佛要塌下來的天空,溝壑縱橫的臉上是林溪從未見過的凝重,甚至是……恐懼?
“天發黃,風打旋兒……”一個牙齒掉光的老頭含混不清地念叨著,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山神爺……怕是要收賬了哦……作孽喲……”聲音嘶啞,帶著濃得化不開的鄉音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
“血紅的晚霞才過去幾天?這報應……來得也太快了……”另一個老頭重重嘆了口氣,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憂慮。他干枯的手指指向遠處黑沉沉的山巒,“瞧那云,像不像山神爺發怒的臉?”
林溪聽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抓緊了林霧的胳膊。她想起昨天趙阿婆的事,想起祖母那冰冷憤怒的臉和那句“山神爺要收賬了”。難道……真的?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林霧的臉色也沉了下來。她反手握住妹妹冰涼的手,用力捏了捏,像是在傳遞力量。“別聽老人家瞎說。”她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刮風下雨,常有的事。”
石磊也趕緊道:“是啊溪溪,別怕!就是場大雨!咱們走快點,送你上車就安全了!”他加快腳步,高大的身軀擋在姐妹倆側前方,試圖為她們擋住些狂風。
終于,搖搖晃晃的寨門就在眼前了。那輛破舊的中巴車,像個灰頭土臉的甲殼蟲,已經停在了寨門外坑坑洼洼的土路邊。引擎發出茍延殘喘般的突突聲,車頂的行李架空空蕩蕩。
“車來了!”石磊松了口氣,指著中巴車,“溪溪快去吧!”
林霧停下腳步,把林溪被風吹亂的鬢發別到耳后,又仔細替她整了整衣領。眼神里有萬般不舍,最終還是化為一句溫柔的叮嚀:“路上小心。到了學校……給姐發個信兒。”她知道山里信號不好,但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念想。
“嗯!姐,石磊哥,你們快回去吧!風太大了!”林溪的聲音在風中有些顫抖,但她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仿佛這樣就能讓姐姐和石磊哥放心離開。
她緊緊地咬著嘴唇,強忍著又想涌上來的淚水。終于,她松開了姐姐的手,轉身像一只輕盈的小鳥一樣,朝著寨門外飛奔而去。
書包在石磊哥的背上,隨著他的步伐一顛一顛的,這讓林溪跑得異常輕松。她的步伐越來越快,仿佛想要逃離什么似的。
“溪溪!”林霧的呼喊聲在風中若隱若現,林溪忍不住回頭望去。
風很大,把她的頭發吹得像亂草一樣飛舞著。但她還是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后用力地向姐姐揮著手:“姐——等我回來吃魚頭!辣死我!”
林霧也笑了,那笑容中卻帶著一絲苦澀。她看著妹妹那小小的身影,在風中漸行漸遠,最終跑向了那輛破舊的中巴車。
就在林溪一只腳剛踏出寨門那腐朽的木門檻,手指尖幾乎要碰到那冰涼的車門把手的瞬間——
“咔嚓——!!!”
一道慘白刺眼的閃電,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昏沉的天幕!像天神震怒劈下的巨斧!緊隨其后的是——
“轟隆隆隆——!!!”
驚天動地的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爆開!震得大地都在顫抖!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心臟都差點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我的天呀!!!
這雷聲太恐怖了!根本不是平時的悶雷!像要把整個落魂寨都劈碎!林溪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緊接著——
嘩啦啦啦啦——!!!!
不是雨點,是瀑布!是天上銀河決了堤!冰冷的、黃豆大的雨點,帶著砸碎一切的氣勢,以傾盆之勢,兜頭蓋臉地澆了下來!視線瞬間被一片狂暴的、白茫茫的水幕徹底吞噬!
世界消失了!只有震耳欲聾的雷聲!只有狂暴到極致的雨聲!冰冷刺骨的雨水瘋狂地抽打在臉上、身上,瞬間濕透!衣服沉重地貼在皮膚上,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眼睛根本睜不開!
“溪溪——!!!”林霧撕心裂肺的喊聲穿透雨幕傳來,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恐!
林溪想回應,一張嘴,冰冷的雨水就嗆了進來。她抹了把臉,勉強睜開眼,只看到寨門口,姐姐和石磊哥模糊的身影正拼命想沖過來,卻被狂暴的雨簾死死擋住!
就在這時,比雷聲更沉悶、更恐怖、仿佛來自大地深處惡魔咆哮的轟鳴聲,由遠及近,滾滾而來!
轟隆隆……轟隆隆……
不是雷!是……山洪!!!
那聲音沉悶、厚重,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從寨子后方的深山峽谷里傳來!像千軍萬馬在奔騰!腳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震動!
林溪驚恐地回頭,想尋找聲音來源,卻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雨墻。她下意識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機——
屏幕一片漆黑!無論怎么按電源鍵,都毫無反應!
完了!通信中斷了!!!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巨手,猛地攥緊了她的心臟!她被隔絕在這片狂暴的天地之間!姐姐!石磊哥!阿婆!落魂寨!!!
她像一株被狂風暴雨蹂躪的小草,孤立無援地站在寨門外,渾身濕透,冷得牙齒咯咯打顫,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窒息!眼前只有白茫茫的、吞噬一切的雨!耳中只有震天的雷聲、雨聲和那越來越近、仿佛要碾碎一切的恐怖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