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元年,五月即將結束。
司禮監掌印王振羞憤自盡于太液池的消息,帶著宮廷散不盡的血腥味,北風吹過了高高的宮墻,籠罩在整個京師的官場之上。
聽宮中內侍們外傳,乾清宮里的那位九歲天子,在痛失了自幼陪伴的王伴伴后,便愈發變得沉默寡言。
他除了每隔一日雷打不動的日講之外,幾乎再也不曾踏出宮門半步。
那團小小的身影總是愛安靜地坐在窗邊,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的云卷云舒,仿佛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在他稚嫩的心靈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乾清宮的沉寂與悲傷,似乎暫時遮蓋住了宮墻外的波瀾。
在許多人看來,隨著王振這個權宦自沉太液池底起,紫禁城這潭深水終于可以恢復往日的平靜了。
然而,就在這看似風平浪靜的五月底,一道經由內閣三楊聯名具奏、太皇太后親自用印的旨意,卻又給這潭剛剛恢復平靜的池水,激起了更深的連衣。
旨意宣告,朝廷要重啟一次停滯多年的朔望大經筵,以《春秋》為題,即為天子恭賀萬壽,亦為社稷固本清源!
當這條消息傳到翰林院時,瞬間就炸開了鍋。
要知道,這里本就是大明帝國的儲相之地,是天下讀書人最頂尖的象牙塔。
民間傳說的“無翰林不內閣”諺語,其實就是他們真實的寫照。
這塔內的每一個人,都對政治風向有著近乎野獸般的敏銳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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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掌院學士廳內。
侍講學士李時勉正襟危坐,他手里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六安瓜片,眉頭緊鎖。
坐他對面的幾位資深老翰林,也同樣個個神情凝重。
“士奇公(楊士奇)此舉,乃是撥亂反正的雷霆手段啊!”
一位姓錢的老編修撫著花白胡須,率先開口感嘆道,
“王振那豎閹倒臺,朝綱初肅,正該以《春秋》大義,為陛下定下‘尊王守禮,垂拱而治’的圣君基調!我等身為經筵講官,責任重大,我等務必要使講稿字字句句,都合乎閣老們‘正本清源’之意。”
聞言李時勉深以為然地點頭。
內閣此舉,或許正是要將這棵長得有些“野”了的樹苗,重新修剪回儒家禮法的框架之里。
“不錯,”李時勉沉聲附和,指尖在案上輕叩兩下,“此次大經筵,非比尋常。主講之人,關系重大,依老夫看,當由……”
他的話音未落,“吱呀”一聲脆響,廳門便被人猛地推開。
眾人皆被這突兀的動靜驚下一跳,抬眼一看只見一名跑堂小書吏正滿臉急色,小跑著匆匆進廳,他雙手之上還高高捧著一份公文:“李大人,司禮監剛批紅送達的程文,上面還蓋著咱們翰林院的印信!”
司禮監批紅的程文直送此處,倒是翰林院頭例。
帶著疑惑的李時勉接過公文,緩緩展開,目光剛掃過首行,叩在案上的手指便驀地停住了。
只見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古怪,像是驚訝,又帶著幾分琢磨不透。
廳內眾人見他神色有異,皆屏息凝神。
片刻之后,李時勉的聲音這才在靜悄悄的廳內響起:“大經筵主講官:翰林院侍講學士劉球。輔講官:翰林院修撰曹鼐。”
李時勉念罷,他指尖在公文邊緣輕捻了片刻,這才緩緩放下推至案中。
坐在末席的馬愉,喉間低低“唔”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在案幾上劃著圈圈——他原以為人員得會是翰林院的老同僚或者是他。
而靠窗坐著的年輕編修們則互相遞著眼色,有人端著茶盞的手僵在半空,茶沫子都凝住了。
因為任誰也沒料到,如此大典的人選竟會是這倆人,尤其是當中的一個還是近年才嶄露頭角的后輩。
“憑什么?!”
一聲憤怒的疾呼打破了廳內沉寂。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錢編修那平日一貫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竟然五官錯位,眼珠子氣的像是要跳出來。
他“霍”地一下起身,手指顫巍巍地指著案上的那份公文,聲音激動的都劈了叉:
“劉廷振(劉球)?!讓他主講?那……那個‘公羊瘋子’?當年在經筵上,連先帝都聽得龍顏不豫,斥其‘戾氣太重’!現在讓他再去給陛下講《春秋》,這對于閣老門來說不是把一柄開了刃的刀子,遞到……遞到……”
他話說了一半,忽然意識到喻體不當,后話只得卡在喉嚨里,一張老臉瞬間憋得通紅。
旁邊一位私下與其交好的老翰林見狀,連忙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老錢,今時不同往昔,慎言,慎言……”
錢編修猝不及防之下被拽得一個趔趄,他只好順勢坐回椅中,狠狠吐了口粗氣,帶出的唾沫星子全都濺在了青布袍角上。
他抓起案上冷茶猛灌一口,喉間發出呼嚕嚕的聲響,像是要把心頭的荒謬感全沖下去。
“哐當”一聲,他將茶盞重重摜回案上,震得杯蓋跳起又落下。
氣惱之下,他手指把茶蓋攥得咯咯作響,忽然他又是一拍案幾,話鋒陡然轉向名單的后段大聲說道:
“還有這個曹萬鐘(曹鼐)!宣德八年的狀元郎,是,才氣是有的,可他解經,素來不喜漢唐舊注,專好以己意揣度圣心,時常有歪曲圣言之語。”
“這倆球貨……這一個瘋的,一個野的,搭配起來給陛下講經?”
這話剛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愣,顯然是急得把老家方言都冒了出來,眼角余光瞥見周圍同僚投來的異樣目光,耳根子騰地一下紅了。
急羞之下口中更是無遮無攔:“……這豈不是胡鬧嗎?!論資歷,論穩妥,論對圣學的精研……憑什么不是……咳!咳咳!”
“我”字在他舌尖打了個轉,變猛地被他咬碎在了后槽牙里。
錢編修額頭冷汗,猛地意識到自己這是妄念失言了。
他老臉一紅,連忙端起旁邊的空茶杯猛灌了兩口空氣,用一連串劇烈的咳嗽來掩飾方才那點不合時宜的私心。
廳中眾人神色各異,有想笑又不敢笑的,有同樣心懷不忿的,但更多的還是驚疑不定。
李時勉面沉如水,抬手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下,止住了方才錢編修引發的騷動。
他目光緩緩掃過眾人,聲音變得干澀而凝重:
“這是司禮監新任秉筆,陳安陳公公親自傳下的條子。”
“陳安”兩個字一出,廳內溫度仿佛驟降了幾分。
李時勉頓了頓,繼續一字一句地道出緣由:“說是……體察圣意。陛下近日因王公之事傷神,心情郁郁,故而喜聞些新鮮言論解悶。兼愛劉學士講解史實……生動,曹修撰思維敏捷……有趣。”
“生動”?“有趣”?
這兩個詞,用在維系國本的朔望大經筵上,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滿堂再次陷入死寂。
但這一次,是徹骨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死寂。
在座的都是人精,豈能聽不出這背后令人汗毛倒豎的深意?
“體察圣意”……這四個字,在王振倒臺、陳安這個背景成謎的新貴驟然崛起的當口,顯得格外刺耳。
這究竟是陳安揣摩上意后的“獨斷”,還是……那位深居簡出、看似“傷神”的九歲天子,在親自指派?
若是前者,說明一個比王振更懂得“狐假虎威”的權閹正在成型,朝堂剛出狼窩,又入虎口。
可根據市井傳言,若是后者……
眾人不敢再想下去。
這哪里會是“慕少艾”、“喜新鮮”?
眾人心中翻江倒海,但此刻卻誰都不敢再多言一字。
此刻的掌院學士廳內,空氣凝固得如同琥珀,將一張張驚疑不定的臉孔封存在死寂之中。
窗外,一株上了年歲的國槐樹,靜靜地佇立著。
一片被蟲蛀出幾個小孔的槐葉,在無人察覺的熏風里,悠悠打著旋兒,跳離了枝頭。
它飄過肅穆的屋檐,越過青石鋪就的庭院,隨風飄飄打了個轉,輕巧地從一扇半開的窗欞間滑了進去,最終落在了一卷攤開的、書頁泛黃的《公羊傳》之上。
“啪!”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掌重重拍在書頁上,將那片無辜的落葉拍得粉碎。
“……故曰,‘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何謂‘大義’?這便是大義!”
與掌院學士廳的壓抑不同,翰林院西側這間堆滿了書籍、連下腳都困難的閣房里,此刻卻充滿了激昂到近乎沸騰的氣氛。
侍講學士劉球,這位在同僚眼中有些“瘋魔”的《公羊》大家,正赤著一只腳,踩在搖搖欲墜的書堆上,手里揮舞著一卷發黃的書卷,唾沫橫飛。
他的另一只腳上,那只半新不舊的皂靴,同樣也不知被他踢到了哪個角落。
“君父之仇,家國之恨,豈能因時移世易而忘卻?瓦剌在北,屢犯邊疆,此乃國仇!倭寇在南,劫掠沿海,此乃民恨!想我太宗皇帝五征漠北,何等雄哉!如今倒好,一個個抱著‘守成’二字,畏敵如虎,這與坐待國亡何異?”
他的對面,坐著的國子監監生商輅,這位未來的三元及第者,此刻正一臉崇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聽得如癡如醉。
他身旁,還站著兩三個的庶吉士或觀政進士,他們或是被劉球的“瘋名”吸引,或是真心傾慕其學問,此刻無不被這股狂熱的氣場所感染,臉上皆是動容之色。
“老師,”商輅忍不住插話,“可……可內閣諸公之意,似乎是想借《春秋》教導陛下‘無為而治’……”
“糊涂!”劉球從書堆上跳下來,險些被絆倒,他瞪著眼睛,一把抓住商輅的肩膀,
“無為?坐視蠹蟲蛀空國庫,坐視邊將畏縮不前,那叫無為嗎?那叫無能!如今圣天子在朝,雖年幼,卻屢顯圣明之兆!此乃天賜良機,我輩儒者,若不趁此時,將這‘誅討不臣,復九世之仇’的《春秋》真意,直達天聽,廓清朝野,更待何時?!”
他眼中燃燒著狂熱的火焰,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站在文華殿上,舌戰群儒,喚醒君王心中雄獅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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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宣武門內,泰豐樓。
京城最有名的酒樓之一,此刻正是高朋滿座。
跑堂的伙計肩上搭著白毛巾,腳下生風,嘴里唱著清亮的喏。
二樓臨窗的雅間,宣德八年的新科狀元、翰林院修撰曹鼐,正與同科的探花、如今同在翰林院任編修的鐘復對坐。
桌上擺著幾樣精致的酒菜:一道“水晶膾”,魚片薄如蟬翼,在冰盤上晶瑩剔透;一盤“燒排骨”,醬色油亮,肉爛脫骨;還有一碟糟鵝掌,一盆蟹粉湯。
鐘復為人溫和,他先給曹鼐斟上一杯金華壽生酒,臉上帶著幾分真切的憂慮笑道:“萬鐘,此次大經筵,你竟被點為輔講,實在是……榮耀之至,但卻也風高浪急啊。我輩同科中,你如今已是身處浪尖之人了,萬不可恣意用事。”
曹鼐聞言挾了一筷子魚膾,細細咀嚼入口后,才緩緩說道:“與其說風高浪急,不如說是……順理成章。”
“哦,此話怎將?”鐘復來了興趣。
“你看,”曹鼐放下筷子,聲音不高,
“王振倒臺,是英國公借了軍械案的勢,更傳聞是陛下在背后推波助瀾。所以現如今,三楊閣老才急于重塑文官集團對朝政的絕對主導,故而高舉《春秋》大旗,意在‘規束’君權。而陛下呢?”
他端起酒杯,望著杯中搖曳的酒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弘彰兄你真以為,那位在日講上能問出‘民心向背’的九歲天子,會甘心做個被擺布的木偶?他點名劉孟瞻與我,看似是‘喜聞故事’,實則是要在三楊的棋盤上,落下他自己的棋子。劉孟瞻是刀,鋒利無比,用來破局。而我……”
他輕輕啜了一口酒,惆悵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自嘲,“或許,就是陛下相中那塊,能把這池水攪得更渾的石頭罷了。”
鐘復聽得心中一凜,也隨曹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酒線入腹,他只覺的這酒是溫的,后背卻是涼的。
放下酒杯,鐘復苦笑一聲:“聽君一席話,我只覺這經筵之上,非是講臺,而是刀山火海啊。萬中,你務必小心行事。”
而在他們的鄰間,幾個穿著素衫的國子監監生,也正喝得面紅耳赤,高談闊論。
“聽說了嗎?軍械案,又牽扯出工部一個員外郎,家產抄出來,光是現銀就足足三萬兩!嘖嘖,真真是碩鼠!”
“英國公鐵面無私,孫指揮使手段狠辣,這回朝中風氣定能為之一清!”
“清什么清?王振雖死,陳安又復!要我說,還是得看三楊閣老的!這不,大經筵一開,就是要從根子上給陛下立規矩!”
“說得對!君王當垂拱而治,與士大夫共天下,方是圣人之道!”
“正是此理,滿飲此杯!”
窗外,夕陽西下,暮色四合。
正陽門大街上的燈籠次第亮起,照著南來北往的客商,照著路邊攤販鍋里升騰的熱氣,也照著那些在酒樓茶肆中,或激昂、或憂慮、或算計的臉龐。
這場圍繞著大明帝國最高權力歸屬的風暴,正從這翰林院的故紙堆里,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