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tǒng)元年六月初二
是當今大明天子朱祁鎮(zhèn)的十歲萬壽節(jié)。
寅時剛過,紫禁城還沉浸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色里,但乾清宮的燈火卻早已通明如晝。
殿外,廊廡之下,一列列小太監(jiān)屏息肅立,他們來自不同的衙門,各司其職。
司設監(jiān)的掌事太監(jiān),正指揮著手下的小火者們用溫熱的布巾,將御案前的金磚地擦拭得一塵不染。
尚衣監(jiān)的內侍,則捧著今日陛下所需的常服等候,就連衣袍上的每一條金線,都已在燭火下經(jīng)過了最后的檢視。
殿內,朱祁鎮(zhèn)在一眾內侍宮女悄無聲息的伺候下起身。
他沒有賴床,也沒有半分孩童的睡眼惺忪。
溫熱的蜜水漱口,青鹽擦齒,再用浸了薄荷葉的軟巾敷面,一套流程下來,朱祁鎮(zhèn)已然徹底清醒。
整個過程,數(shù)十名宮人參與其中,卻安靜得只聽得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和器物輕微的碰撞聲。
這便是紫禁城的規(guī)制,是帝王日常的威嚴,也是帝王日常的……孤單。
今日的他,換上了一件專為萬壽節(jié)新制的明黃織金云龍紋常服,腰束玉帶,足蹬皂靴。
可即便是常服,那細密如鱗的金線和領口袖間隱隱滾動的珍珠,依舊彰顯著天家氣派。
見一切收拾妥當,陳安的身影才適時出現(xiàn)在寢殿門口。
在他的身后,尚膳監(jiān)新任的掌事太監(jiān)正親自捧著一個朱漆描金的托盤。
“主子,萬壽節(jié),晨起該進長壽面了。”
陳安的聲音輕柔,他沒有親自端盤,而是侍立一旁,目光嚴肅地掃視著整個流程,以確保晨進壽面的儀程萬無一失。
這既是規(guī)矩,也是他如今作為司禮監(jiān)秉筆、乾清宮大管家的威嚴所在。
托盤只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臥蛋面,面條細如銀絲,上面還臥著兩個金黃的荷包蛋,幾片碧綠的菜心點綴其間。
這是皇帝的生日面,普普通通,卻又極致講究。
湯是文火吊了十二個時辰的老雞湯,撇去了所有浮油,清亮見底。
面是尚食局最有經(jīng)驗的白案師傅,用內貢的上等麥粉,加了蛋清手搟而成,勁道爽滑。
朱祁鎮(zhèn)安靜地吃著。
他知道,這碗面,是他今后唯一能像個普通孩子一樣,為自己而的“過生日”時刻了。
吃完面,陳安又躬身上前,呈上了一份用明黃綾緞包裹的今日儀程。
“主子,這是今日萬壽節(jié)的儀程。辰時三刻,您需至奉天殿,受文武百官朝賀;午時,于謹身殿賜宴百官;晚間,于慈寧宮侍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共賞萬壽煙火……”
朱祁鎮(zhèn)接過那份華麗的儀程,指尖劃過上面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
奉天殿朝賀、謹身殿賜宴、清寧宮侍奉……一樁樁一件件,皆是繁瑣的禮儀和無盡的跪拜。
他稚嫩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厭倦。
在前世,這種大型的慶典活動,他作為省府大秘,不知道組織過多少次。
而對于他這種財口出身的干部來說,組織大型活動的第一步,永遠都是精確到每一分的預算。
這幾乎已經(jīng)成了一種本能。
因此,他下意識地便開始在心中估算:百官的賜宴,需要光祿寺支出多少錢糧?宮中的彩燈和裝飾,又耗費了內官監(jiān)多少銀兩?
零零總總的條目在他腦海中飛速掠過,最終匯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約數(shù)。
這一日的盛大慶典,足以讓一支邊軍換裝,或讓河南數(shù)萬災民吃上一個月飽飯了。
難道昨日費盡心機,才從三楊手中奪回了定義國策的權力,就是為了主持這樣一場奢靡的慶典嗎?
這個念頭,讓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昨日經(jīng)筵上那場驚心動魄的勝利。
是的,他贏了,在這個額大明帝國最高層級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中,暫時壓制了以三楊為代表的“守成派”官僚。
可這份勝利的果實,此刻在他口中,卻化為了說不出的苦澀。
一碗極致講究的長壽面,一場極盡奢華的萬壽節(jié),與千里之外嗷嗷待哺的饑民處于同一國土。
這個強烈近乎荒誕的反差,如同一滴苦澀的膽汁,滴入了他那顆因勝利而略微有些飄然的心里,瞬間讓口中所有的滋味,都化為了令他作嘔的腥澀。
他想到了戶部尚書那張永遠都寫著“國庫空虛”的苦臉,更想到了于謙從河南發(fā)來的那封字字泣血的奏報,想到了那句讓他至今夜不能寐的——“易子而食”。
他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
曾幾何時,他呂川,作為一個在紅旗下成長起來的中管干部,最痛恨的就是這種脫離群眾、鋪張浪費的形式主義!
他下過鄉(xiāng),扶過貧,親眼見過那些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家庭,是如何將一粒米、一滴油都看得比命還重。
可現(xiàn)在呢?
他看著自己這雙白嫩的小手,看著這滿室的富麗堂皇,看著那份寫滿了繁文縟節(jié)的儀程。
他猛然驚醒,自穿越以來,他似乎就一直忙著在刀光劍影的政治斗爭中求存、破局、反擊……
他享受著每一次智計得逞的快感。
沉醉于將三楊、王振這些歷史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勝利。
權力的滋味,是如此的甘美,卻也如此的麻痹人心。
它已經(jīng)差點讓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為何而來。
他來此一遭,難道就是為了換一種身份,繼續(xù)玩弄那套早已爛熟于心的權謀之術嗎?
難道就是為了從一個省府大秘,變成一個更成功的、坐擁天下的封建帝王嗎?
不!絕不是!
他想起了自己通過遴選進入省府時的誓言。
那才是他一切奮斗的根源和意義!
這一刻,昨日經(jīng)筵之辯的勝利,頓時顯得如此的空洞和渺小。
這場斗爭,從來就不應該是為了權力本身。
權力,只是工具!
是他用來實現(xiàn)那個更宏大、更樸素的理想的工具!
這場醍醐灌頂般的初心回歸,讓他心中那個原本只是模糊的問題,此刻變得無比清晰、無比滾燙……
這煌煌帝國的盛景,究竟是建立在誰的白骨之上?
而他若不能改變這一切,那他重生于此、爭斗一切的意義又何在?!
這個問題,如同晨鐘暮鼓,在他靈魂深處轟然作響。
他緩緩閉上眼,強迫自己從那股自我厭惡自我批判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你要冷靜?!彼麑ψ约赫f,
“情緒解決不了問題。你是來干事的,不是來傷春悲秋的。解決問題的第一步,是分析問題。要斗爭,首先要分清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p>
想通關鍵節(jié)點,當朱祁鎮(zhèn)再睜開眼時,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迷茫與沉醉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井崗巖般堅定的清明。
昨日經(jīng)筵上的勝利,不過是萬里長征走完的第一步。
但真正的敵人,甚至還沒有浮出水面。
“三楊……”朱祁鎮(zhèn)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
他們是政敵,但不是死敵。
他們的核心訴求只是維護文官集團的利益和朝局的穩(wěn)定,雖然迂腐守舊,但無論對于大明朝廷本身還是自己,尚存忠誠。
所以眼下真正的敵人,是那些盤踞在帝國肌體之上,嘴巴上滿是圣賢文章,肚子里全是男盜女娼的士紳地主階級。
他們一邊享受著朝廷俸祿,一邊兼并土地、逃避賦稅,甚至在邊關危機時勾結外敵走私牟利。
他們通過科舉和聯(lián)姻,早已將朝堂內外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利益之網(wǎng)。
他們是改革最大的阻力,是“抱團賣國”的根源。
他們,才是導致大明這艘巨輪在百年后沉沒的真正礁石!
那現(xiàn)如今大明的朋友又是誰?
其一,是軍方和勛貴集團。
以張輔為首,他們與文官集團有天然的矛盾,渴望建功立業(yè),渴望開疆擴土封狼居胥,他們渴望恢復武將的榮光。
因為現(xiàn)有的共同目標,他們是目前大明天子最可靠的“槍桿子”。
其二,是新興的工商階級。
那些在運河兩岸、在江南市鎮(zhèn)中崛起的富商、大賈、作坊主。
他們被傳統(tǒng)士大夫鄙夷,但卻渴望更穩(wěn)固的社會地位和更自由的貿易環(huán)境。
他們是自己可以爭取的“錢袋子”。
其三,是尚未被徹底腐化的、有理想的革新派文官。
如于謙、劉球、曹鼐、周忱之流。
他們有知識、有抱負,卻被舊有體系排斥。
他們可以成為自己的“筆桿子”,也是將來的政治盟友。
其四,也是偉人思想中最廣大的力量——天下千萬萬的自耕農和佃戶。
他們是帝國最沉默的基石,也是被壓迫最深重的群體。
誰能讓他們有飯吃、有田種,他們就擁護誰。
所以他們會是皇帝推行新政最深厚的“群眾基礎”。
哪些以三楊為首的官僚集團呢?
他們則是更需要被“團結、斗爭、再團結”的統(tǒng)戰(zhàn)階級。
他們既是舊秩序的維護者,又是帝國名義上的管理者。
直接打倒他們,只會造成朝局的劇烈動蕩。
最好的辦法,便是行合縱連橫之道:團結其中思想開明、可為助力的“變法派”,中立分化那些固守舊例、尚在觀望的“守成派”,再集中力量,打擊剩余的最冥頑不靈、阻撓國是的“頑固派”。
自己要在斗爭中逐步改造他們,讓他們最終為自己的新政服務。
此刻一個無比清晰的戰(zhàn)略藍圖,已在朱祁鎮(zhèn)的腦海中緩緩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