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沒打擾荼茶。
他背著手站在正殿那一整面墻的書架前,視線從每本書上掃過。
這些藏書大部分是當初賢貴妃蕭真儀的,少部分是抄了蘭陵蕭氏后增補的,還有些小崽想看搜羅的。
書架從左至右,從低到高,偶爾能見翻動的痕跡。
荼茶倒沒讓這些書成為擺設,她確實有在看。
他隨便拿了本封皮舊舊的翻開,不算厚的一本,時不時能見荼茶勾畫的痕跡。
最后一頁甚至寫著“作者屁股歪,不看第三遍!”,后面還畫了個生氣的小圓臉。
字里行間也可可愛愛。
皇帝薄唇輕勾,心頭欣慰,做不做學問是其次,永遠保持學習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皇帝翻到第二本的時候,荼茶出來了。
她從白家回來,不僅給母妃上了香擺了貢品,還換了身衣裙。
丁香紫的直領上襖,脖子上系白毛狐裘圍脖,墜一對毛茸茸的小毛球,下配月白色繡玉兔春鬧的馬面裙。
這條裙子皇帝記得,那玉兔春鬧圖還是他親手畫的。
好看!
荼茶一抬眼就看到皇帝。
小崽肉眼可見的臉上浮起笑意:“父皇,你怎么過來啦?”
皇帝放下書,朝她伸出一只手:“順路。”
一邊的福安,按捺住翻白眼的沖動。
特意過來接人,說實話哄崽高興高興怎么了?
荼茶再自然不過的把小手給他牽,兩人一同走出殿。
一路上,她嘰嘰咕咕說著白家團圓飯的事,還說白老夫人說過的話。
皇帝時不時應和一聲。
他垂眸,但見因穿的厚實,裹成矮墩墩圓球的小崽,眉眼皆是真切的歡喜。
荼茶:“父皇,你說母妃怎么知道小寶的呀?母妃還會未卜先知不成?”
說起白沁雪,她那雙黑圓的眼睛就更亮了,像亮閃閃的晨星,漂亮的叫人挪不開眼。
此時此刻,她是快活的。
像是,被無數(shù)人的愛意澆灌,在茁壯成長的茶樹小苗苗。
皇帝鳳眸溫和:“朕不知,沒聽說過她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挺好的。
現(xiàn)在的小九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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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就算是只有兩人團年,御廚做的菜也比白府的還豐盛。
全魚、全雞、全鴨是必須,另外還有文火燉上一天一夜的佛跳墻,湯汁濃郁的能拉絲,香的荼茶直勾勾盯著,捧著小碗吸溜口水。
皇帝給她舀了湯:“慢慢吃不著急,用不完也不擔心,朕會賜給朝臣和宮人,不會浪費的。”
他還是很懂荼茶,知道她不喜歡浪費食物。
小崽嘴巴忙著喝湯啃肉,沒空說話只點了點頭。
不過,再夾菜的時候,她就很注意了,只管夾最喜歡的,一般喜歡的她就不碰了。
這樣賜下去,一道御菜就還是完整干凈的。
皇帝看出來,但也沒說什么。
這一頓年夜飯,兩人用了半個時辰。
荼茶吃飽喝足,沒過一會就有點犯困了。
皇帝搖醒她:“小九別睡,今晚要和朕一起守歲。”
她哦一聲,揉了揉眼睛:“守到幾點啊?”
皇帝捏著書卷:“天亮。”
荼茶唰的睜大眼睛:“愿意陪父皇守到天亮,這種鬼話我說不出口,不過守到子時中還是行的。”
子時中,就是0點了。
皇帝眼神幽深:“子時,就是你六歲生辰了。”
荼茶點了點頭,她知道的,不過沒太放心上。
以前沒人給她過,時間久了她就沒過生日的習慣了。
她滑下榻蹲地上套小靴子:“我出去吹風醒醒神,就在殿外不會走遠。”
皇帝應了聲:“別摔了。”
“知道啦。”荼茶蹦跳著出去了。
除夕夜,整個皇宮燈火通明,宮燈搖曳,顯的既熱鬧又冷清。
皇帝看著手上書卷,不自覺就走了神。
往年,這紫宸殿里都是他一個人守歲,安靜又寂寥。
今年多了只小幼崽,這個年好似有些不同。
他邊分心想著哪里不同,邊豎起耳朵聽殿外的動靜。
宮人小聲勸慰,小崽驚呼聲,她歡快笑的聲音,還有捏雪團的聲音……
皇帝低聲問福安:“福安,你說哪不同?”
福安見他俊美的眉眼,在宮燈下溫和的不可思議,這樣的神色,約莫皇帝自個都沒意識到。
他笑看外頭:“恕奴才多嘴,往年殿中雖有活人但沒活氣,今年多了殿下,奴只覺處處都鮮活,看哪都順眼,見誰都高興。”
皇帝危險瞇眼:“你這老貨還有看朕不順眼的時候,腦袋不想要了?”
福安:“……”
您還知道自己不順眼吶。
不多時,外頭又下雪了。
皇帝喊了聲:“小九,又下雪了趕緊回來。”
“來啦來啦,”荼茶拍拍身上的雪渣,“馬上馬上。”
她嘴上應著話,人卻沒動,蹲殿門口又看了看門檻邊兩個小雪人。
一雪人高,和門檻齊平,腰間別竹簽當長刀,一看就是皇帝。
一雪人矮矮的圓滾滾的,一看就是荼茶的模樣。
皇帝又催了,荼茶這才進殿。
皇帝見她小手凍的通紅,不禁抓過來塞懷里:“都凍成這樣了,不冷嗎?”
小崽笑瞇瞇:“不冷哦,雪超好玩的,父皇我跟你講,有個宮人手特巧,可以用雪捏貓貓狗狗。”
皇帝:“這有何難?朕看一眼就會。”
荼茶手暖和了,她抽出來轉而探出冰冰的小腳,徑直往皇帝身上搭著的毛毯子里鉆。
她眉眼帶壞笑:“父皇,冰到了嗎?”
皇帝俊臉一冷:“大膽,竟然專門冰朕。”
他大手伸進毯子里,輕撓了她腳心一下以示懲戒。
荼茶笑的在榻上打滾,條件反射踹了他兩腳。
皇帝也不惱:“行了,再不暖著要生凍瘡了。”
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小崽的腳丫子,捂毯子里給她暖著。
雪,越下越大,外頭也越來越冷。
皇帝忽的道了句:“雪太大了不是好事,不知又有多少百姓捱不過去。”
荼茶捏著九連環(huán)在解,這小玩意兒是韓貨送來的,說是新年小禮物。
他倒是有心了。
荼茶解一半了,歪頭看皇帝。
皇帝莫名悵然:“朕登基十六載,便是望我大晉子民,日后無一人挨饑受寒。”
“這樣的場景,”他頓了頓,“小九能想象的出來嗎?”
荼茶邊解九連環(huán)邊回憶說:“人人有房住有飯吃,除夕夜所有人都一起看歌舞聽戲曲,然后一起等到子時中,一起期待新年。”
那些現(xiàn)代的記憶,眼下才堪堪過了一年,卻給她一種隔世的不真實感。
仿佛,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皇帝若有所思:“如何才能做到?”
荼茶看他,似想到什么眸光閃了閃。
俗話說,自己奮斗不如爹娘奮斗。
于是,她放下九連環(huán),抓著皇帝一只手就畫大餅:“父皇做得到!父皇要相信自己,您是天生帝命,生來就是真龍?zhí)熳印!?/p>
“您會是大晉最偉大的皇帝,萬世明君,后世子孫每個人都會學你的豐功偉績,每個人都超崇拜父皇的。”
荼茶真摯眨眼:“小寶看好父皇,父皇加油努力。”
皇帝好笑:“最好朕長命百歲,一直當皇帝,你就能一直是公主是吧?”
小崽嗔怪:“父皇怎么能這么說呢,我也很努力了啊。”
皇帝:“怎么努力的?”
荼茶:“努力躺平當咸魚公主。”
皇帝屈指輕彈她腦門:“盡是歪理。”
他溫和稍斂:“小九,朕只能再陪你幾年……”
“父皇,”荼茶坐起來,拿著他大手合十,“信小寶活一百歲。”
皇帝自然不信這話,但都依她:“行,朕信小寶活一百歲。”
荼茶:“父皇是不是不信?咱們可以立字據(jù)。”
皇帝鳳眸含笑:“不必活一百歲,活過四十吧,和皇叔相當就行了,辦得到朕的一半私庫都可賞你。”
荼茶眼睛蹭的就亮了:“嗷,君無戲言!君無戲言!福安快上筆墨!”
恰此時,也是孑然一人守歲的歸一過來了。
聽聞此事,早被小崽字據(jù)坑過的歸一,意味深長呷了口熱茶。
他輕描淡寫的說:“別一半,全都給小九吧,咱皇族的命金貴,陛下的就更貴了。”
皇帝大手一揮:“準!”
小崽興奮了,背地里給歸一豎大拇指。
叔祖贊贊!
于是,在歸一的見證下,在這年的除夕夜,父女倆立下字據(jù),皇帝還爽快的落了私印。
多年之后——
龍玉修復,但私庫空空的皇帝:“……”
半夜睡醒都到處找刀,怒嚷著要砍了那年答應立字據(jù)的蠢貨和見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