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只有風掠過沙坑邊緣的嗚咽,如同遠古的嘆息。巨大的沙坑底部,那暗金色棺槨的一角在落日余暉中流淌著金屬的冷光,繁復的蛇形紋路在流沙的覆蓋下若隱若現,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古老與不祥。空氣中彌漫的異香——辛辣、腥甜、燥烈,霸道地驅逐了戈壁的干燥與塵土氣,鉆入每一個人的鼻腔,直沖天靈蓋!
侯硯卿趴在冰冷的沙地上,身體因識海中金色碎片的劇烈悸動而無法抑制地顫抖。那悸動并非愉悅,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被強行喚醒的強烈共鳴與刺痛!碎片上的裂痕仿佛被無形的手撕扯,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要將他殘存的神智徹底摧毀。他死死咬住下唇,鐵銹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才勉強保持著一絲清明。
康祿山和他的駝隊成員,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驚恐萬狀地僵立在沙坑邊緣,死死盯著那露出的金棺一角,如同凝視著深淵。白日沙匪的劫殺、箱中暴露的弩箭與內衛服飾帶來的滅頂之災,此刻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神跡(或魔物)帶來的巨大恐懼所覆蓋。那濃烈的異香,更是勾起了他們血脈深處某些模糊而驚懼的傳說記憶。
“圣……圣蛇之眠……沙海之眼……”康祿山身邊一個年老的粟特護衛,嘴唇哆嗦著,用粟特語發出夢囈般的低語,聲音里充滿了敬畏與恐懼,“傳說……吞噬貪婪者的詛咒之棺……它……它怎么會……”
“閉嘴!”康祿山猛地低吼,打斷老護衛的話,但蒼老的臉上同樣毫無血色,渾濁的眼中閃爍著貪婪與恐懼交織的光芒。他認出了那異香!那是價比黃金、只在祆教古老神廟祭祀中才可能出現的“迷迭沙”原株燃燒后的終極氣息!比阿芙蓉膏更加霸道、更加……接近神魔領域!若能掌控這金棺的秘密……他猛地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這死寂與恐懼僵持之際——
“沙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從塌陷沙坑的邊緣傳來!
只見幾條通體暗金、細如手指、頭頂生著詭異肉冠的小蛇,如同流動的液態金屬,從松動的沙礫縫隙中緩緩游出!它們的目標,赫然是沙坑底部那露出的金棺!小蛇無視重力般攀附上冰冷的金屬棺槨,沿著那些繁復的蛇形浮雕紋路蜿蜒游動,暗金色的蛇身與棺槨的暗金底色幾乎融為一體!它們頭頂的肉冠微微翕動,貪婪地吸食著空氣中濃郁的“迷迭沙”異香,細小的蛇瞳閃爍著冰冷而妖異的紅光!
“守護圣蛇!”康祿山身邊的老護衛再次失聲驚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金棺方向連連叩拜,口中念念有詞,充滿了虔誠的恐懼。
侯硯卿識海中的劇痛,隨著那些暗金小蛇的出現和吸食異香,驟然加劇!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毒牙,正通過無形的聯系,啃噬著他的靈魂!他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縷鮮血。一個恐怖的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這金棺,這“迷迭沙”異香,這詭異的圣蛇……與霓裳娘子焚身案中,那盞巨型牡丹燈蕊里殘留的西域異香灰燼,何其相似!同樣的甜膩燥烈,同樣的辛辣腥氣!只是這里的,更加古老、更加純粹、更加……致命!
難道……當年焚殺霓裳娘子的香料源頭,并非康扎利帶來的普通阿芙蓉膏,而是……源自這沙海深處、與這詭異金棺相關的“迷迭沙”?那盞牡丹燈,不僅僅是一個殺人機關,更是一場拙劣模仿古老獻祭儀式的……褻瀆?!
這個念頭讓他遍體生寒!長安城的陰謀,竟早已與這西域荒漠深處的古老邪物產生了聯系!
“轟隆隆——!”
又是一陣地動般的悶響!這次并非來自地底,而是來自側后方的雅丹群!高聳的風蝕巖壁上,簌簌落下更多的碎石!幾個矯健的身影如同壁虎般,從巖頂飛速滑降而下!正是白天狙殺沙匪、又神秘消失的內衛“狴犴”精銳!為首一人,身形挺拔,臉上覆著半張冰冷的金屬面具,只露出一雙鷹隼般銳利、毫無感情的眼睛,死死鎖定沙坑底部的金棺,以及……棺槨旁如同死狗般的侯硯卿!
他們的目標,始終未變!
“拿下金棺!帶走目標!”面具人聲音冰冷,如同刀鋒刮過金屬。命令簡潔,殺意凜然。
數名內衛如同離弦之箭,無視康祿山等人,直撲沙坑!他們行動迅捷,配合默契,顯然對眼前詭異的景象有所準備,并未被那異香和圣蛇嚇退。
康祿山臉色劇變!他瞬間明白,無論是金棺的秘密,還是這突如其來的內衛,都不是他一個小小商隊能染指的!滅口,就在眼前!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擋住他們!搶下金棺!那是我們粟特人的圣物!”康祿山猛地拔出腰間的彎刀,發出嘶聲力竭的咆哮!他并非為了信仰,而是為了活命!只有制造混亂,才有機會!
幸存的駝隊護衛們早已被恐懼和貪婪沖昏了頭腦,聽到老板的命令,又見內衛來勢洶洶,下意識地揮舞著兵器,嚎叫著沖向沙坑,試圖阻擋內衛!場面瞬間失控!刀光、人影、怒吼、慘嚎在沙坑邊緣絞成一團!
混亂中,侯硯卿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厲芒!他不能落入內衛之手!更不能讓這詭異的金棺落入皇帝手中!這棺槨散發的“迷迭沙”氣息,是解開霓裳案背后更深黑暗的關鍵線索!
他強忍著識海撕裂般的劇痛和全身的創傷,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著沙坑底部翻滾下去!粗糙的沙礫摩擦著灼傷的皮膚,帶來新的劇痛,但他毫不在意。目標——那幾片散落在金棺旁、被流沙半掩的、風干的“迷迭沙”黑色根莖!那是證物!是連接長安與西域、霓裳案與這古老邪棺的鐵證!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幾片黑色根莖的剎那——
“嘶——!”
一條攀附在金棺紋路上的暗金圣蛇,似乎被侯硯卿的動作驚擾,猛地昂起頭!細小的蛇口張開,露出兩點寒星般的毒牙,一道極其細微、近乎透明的淡金色液體,如同離弦之箭,快得不可思議地射向侯硯卿的手腕!
侯硯卿亡魂皆冒!身體的本能快過意識,猛地縮手!
“嗤!”
那道淡金液體擦著他的手腕掠過,射入旁邊的沙地!被擊中的沙粒瞬間冒起一股青煙,發出“滋滋”的腐蝕聲響,形成一個指甲蓋大小、深不見底的黑洞!
劇毒!見血封喉!
冷汗瞬間浸透了侯硯卿的后背!他毫不懷疑,若被這毒液沾上,頃刻間便會化為一灘膿血!他再不敢妄動,身體緊貼在冰冷的沙地上,劇烈喘息。
上方沙坑邊緣的廝殺更加慘烈。內衛精銳,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出手狠辣無情。駝隊護衛雖然悍勇,但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紛紛倒下,鮮血染紅了黃沙。康祿山見勢不妙,早已偷偷溜向駱駝群,準備獨自逃命。
面具人內衛首領并未參與混戰,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混亂的戰場,最終定格在沙坑底部緊貼沙地、氣息奄奄的侯硯卿身上,以及他身旁那幾片散落的黑色“迷迭沙”根莖。首領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更深的冷酷。他一揮手,身邊最后兩名內衛如同鬼魅般滑下沙坑,目標明確——生擒侯硯卿,奪取那幾片異香根莖!
兩名內衛如同捕食的獵豹,一左一右,無聲無息地撲向侯硯卿!手中特制的、帶著倒鉤的黑色繩索,如同毒蛇般甩出!
侯硯卿避無可避!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最后的終結。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唳——!!!”
一聲穿云裂石、充滿無盡威嚴與神圣氣息的清越鳴叫,如同九天鳳鳴,驟然響徹整個戈壁黃昏!聲波帶著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制了沙坑邊緣的廝殺聲、風聲,甚至那濃烈的異香!
這鳴叫聲入耳,侯硯卿識海中那片瀕臨破碎的金色碎片,如同久旱逢甘霖,猛地一顫!一股微弱卻無比精純、帶著安撫與守護意志的清涼氣息,如同涓涓細流,瞬間注入他干涸劇痛的靈魂!那被“迷迭沙”異香和圣蛇邪力勾起的、源自霓裳案現場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燥熱幻痛感,竟被這清涼氣息奇跡般地壓制、撫平了不少!
撲向侯硯卿的兩名內衛,動作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神圣鳴叫而出現了極其短暫的遲滯!他們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鳴叫聲傳來的方向——沙坑正上方、高聳的風蝕巖頂端!
只見殘陽如血的天幕之下,一只通體籠罩在朦朧金輝之中的神異大鳥虛影,正緩緩舒展著流光溢彩的羽翼!那大鳥形似傳說中的鳳凰,卻又帶著祆教圣典中不死鳥“赫瓦蘭格”(Hvaranah)的神圣威儀!金輝照耀之下,坑底那些攀附在金棺上的暗金圣蛇如同遇到了克星,發出驚恐的“嘶嘶”聲,紛紛蜷縮身體,急速鉆回棺槨的紋路縫隙之中,消失不見!空氣中濃烈的“迷迭沙”異香,也在這神圣金輝的照耀下,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淡化!
“神……神跡!”殘存的駝隊護衛中有人發出夢囈般的驚呼,紛紛丟下兵器,跪地叩拜。
就連那兩名撲向侯硯卿的內衛,在這難以理解的神圣威壓面前,動作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眼中充滿了驚駭與遲疑。
面具人首領猛地抬頭,死死盯著巖頂那漸漸消散的金輝鳥影,冰冷的金屬面具下,第一次流露出極其凝重的神色。他認得這力量!這與侯硯卿眉心曾爆發的金光同源!但更加宏大、更加純粹!這絕非侯硯卿所能發出!此地……還有更強大的“守護者”存在?!
時機稍縱即逝!
侯硯卿在那股清涼氣息的支撐下,爆發出最后的潛能!他猛地睜開眼,不顧一切地伸手,將沙地上那幾片殘留的“迷迭沙”黑色根莖死死抓在手中!入手冰冷粗糙,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異香氣息雖已淡化,卻如同烙印,瞬間將他拉回長安上巳節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拉回霓裳娘子在妖異藍焰中扭曲焚身的慘烈景象!這氣息,就是鐵證!
同時,他另一只手,狠狠抓向身旁金棺露出的冰冷金屬邊緣!指尖觸及那繁復蛇形紋路的剎那——
“嗡——!”
金棺內部,似乎傳來一聲極其低沉、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共鳴!一股冰冷、暴戾、充滿毀滅意志的沖擊波,毫無征兆地以金棺為中心,轟然爆發!
“噗!”“噗!”
距離最近的兩名內衛首當其沖!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胸口,鮮血狂噴,慘叫著倒飛出去,重重砸在沙坑壁上,生死不知!
面具人首領也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狂暴力量震得氣血翻騰,連退數步!
侯硯卿更是如遭雷擊,眼前一黑,抓著“迷迭沙”根莖和金棺邊緣的手瞬間被彈開,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被狠狠拋飛出去,滾落在沙坑邊緣,徹底失去了知覺。手中,緊緊攥著那幾片連接著長安焚案與西域邪棺的致命證物。
殘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最后一縷金輝消失。沙坑底部,巨大的金棺重新被流沙緩緩覆蓋,只留下一個巨大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幽深黑洞。戈壁灘重歸死寂,只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淡淡的異香殘跡,混合著風沙的嗚咽,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驚心動魄。
沙海金棺,一現而隱。霓裳焚案的迷香,卻已如附骨之疽,牢牢釘在了侯硯卿垂死的軀體之上,引來了更深的黑暗與更強大的獵手。皇帝的密探,祆教的圣蛇,還有那驚鴻一現的神鳥守護……敦煌的風沙之下,埋葬著足以吞噬帝國的秘密,而風暴,才剛剛開始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