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巷深處,酒肆的火光沖天而起,將污濁的夜空染成一片猙獰的橘紅。濃煙裹挾著焦糊味和血腥氣,在狹窄的巷弄里翻滾,如同地獄噴吐的毒息。
侯硯卿重重摔落在后巷冰冷的泥濘中,滾燙的牛皮賬本如同烙鐵般緊貼著他的胸口,肋下、背脊、手臂的傷口在撞擊下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巷子另一頭,追兵的呼喝和雜沓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近!
不能停!停就是死!
他咬碎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彌漫,劇烈的刺痛強行驅散了眩暈。他掙扎著爬起,顧不上查看傷勢,將賬本死死塞進懷中,用破爛的衣衫勒緊,辨明方向,一頭扎進與追兵聲音相反、更幽深、更曲折的暗巷深處!
身后,追兵已經沖到了燃燒的酒肆后門,火光映照出他們兇神惡煞的身影。
“分頭追!那小子受了重傷,跑不遠!” 一個頭目嘶吼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東西必須拿回來!”
幾條黑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迅速分散,撲入迷宮般的駱駝巷。
侯硯卿如同負傷的孤狼,在黑暗的巷道里亡命奔逃。每一次腳步落下,都牽扯著傷口,帶來鉆心的疼痛。鮮血順著破碎的衣衫不斷滲出,滴落在泥濘的小路上,留下無法掩蓋的痕跡。他感覺身體的力量在快速流失,寒氣從四肢百骸蔓延上來,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晃動。
他必須盡快找到一個藏身之處!否則,不出半炷香,他就會被追上,亂刀分尸!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吞噬的邊緣,他拐過一個墻角,目光掃過一堵高大、斑駁、爬滿枯藤的老墻——那是長安西城墻!而在城墻根下,一個幾乎被荒草和雜物掩埋的、僅容一人佝僂鉆入的破洞,映入了他的眼簾!
狗洞?還是…廢棄的排水暗渠入口?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燭火,瞬間點燃!侯硯卿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撲向那個洞口,不顧一切地鉆了進去!
洞內漆黑一片,彌漫著濃重的泥土、苔蘚和某種陳年腐朽的腥膻氣味。通道狹窄低矮,他只能匍匐爬行。冰冷的濕氣包裹著傷口,帶來刺骨的寒意和鉆心的疼痛,卻也讓他昏沉的頭腦為之一清。
他不敢停留,拼命向前爬去。身后巷子里,追兵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清晰傳來,似乎就在洞口附近徘徊!
“血跡到這里斷了!”
“媽的!鉆狗洞跑了?!”
“搜!給我把這附近翻個底朝天!他跑不了!”
追兵的聲音在洞口外焦躁地盤旋。侯硯卿屏住呼吸,身體緊貼著冰冷潮濕的洞壁,一動不動,如同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傷口處的鮮血仍在緩慢滲出,滴落在身下的泥水里,發出微不可聞的“滴答”聲,在這死寂的黑暗中,卻如同驚雷般敲在他的心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長。洞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似乎分頭去更遠的地方搜索了。侯硯卿緊繃的神經稍稍松懈,巨大的疲憊和傷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不行!這里不能久留!追兵隨時可能折返,或者擴大搜索范圍發現洞口!他必須繼續前進!
他強撐著,再次向前爬去。通道似乎很長,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爬行了不知多久,前方隱約傳來一絲微弱的光線,還有…水流的聲音?
通道盡頭,豁然開朗!
一個巨大的、廢棄的地下空間出現在眼前。穹頂很高,由巨大的條石砌成,布滿水漬和青苔。空間中央,是一條寬闊但水流緩慢、散發著惡臭的地下暗河。幾縷微弱的、不知從何處縫隙透進來的天光,勉強照亮了這個陰森的空間。這里似乎是前朝廢棄的某段地下引水渠或者大型排水設施的一部分。
更讓侯硯卿瞳孔驟縮的是,在這廢棄空間的邊緣,靠近暗河的地方,竟然有火光!
不是一支火把,而是好幾支,插在石縫里,將一小片區域照得通明。火光下,赫然站著七八個人!他們衣著各異,但都帶著精悍之氣,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兵器。為首一人,背對著侯硯卿的方向,身材高大,負手而立,正低頭看著腳下暗河渾濁的水面。
而在那為首之人的腳邊,跪著一個被五花大綁、堵著嘴、鼻青臉腫的人!侯硯卿借著搖曳的火光仔細辨認,心頭猛地一沉——竟然是那個在阿史勒工坊有過一面之緣、渾身刺青的突厥漢子!他是阿史勒的徒弟或心腹!
“說!‘天火刃’的核心圖譜,還有剩下的‘烏金火線’,藏在哪里?” 為首那人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說的竟是字正腔圓的官話!不是胡人!
刺青漢子嗚嗚掙扎著,眼神充滿了憤怒和恐懼,拼命搖頭。
“哼,骨頭倒硬。” 為首之人冷笑一聲,緩緩轉過身。
火光映照下,侯硯卿終于看清了他的臉!一張國字臉,濃眉虎目,鼻直口方,下頜留著短須,氣質沉穩,甚至帶著幾分儒雅。但那雙眼睛,卻如同深潭寒冰,銳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侯硯卿的呼吸瞬間停滯!這張臉…這張臉他認得!雖然只遠遠見過幾次,但絕不會認錯!
——楊國忠的心腹幕僚,同時也是其麾下最神秘的鷹犬頭目,人稱“鐵面判官”的崔器!
他不是應該在長安城內坐鎮指揮嗎?怎么會出現在這廢棄的地下暗渠?而且…他在逼問“天火刃”的核心圖譜和剩下的“烏金火線”?沈萬金庫房里的機關已經用掉了一截烏金火線,難道…還有存貨?阿史勒果然沒有完全說實話!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瞬間擊中侯硯卿:楊國忠派人追殺自己奪取賬本是真,但崔器出現在這里,目標顯然不僅僅是自己!他們還想徹底掌控“天火刃”這種大殺器!甚至…連阿史勒這個最后的知情人也要滅口!
“看來,阿史勒那個老頑固,把秘密都帶進墳墓了。” 崔器看著刺青漢子寧死不屈的樣子,惋惜地搖搖頭,語氣卻冰冷無比,“也罷。送他上路,手腳干凈點。這地下暗河,通著城外渭水,是絕佳的毀尸滅跡之所。”
一名手下獰笑著抽出了短刀,走向刺青漢子。
刺青漢子眼中爆發出絕望的兇光,身體拼命扭動!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
“誰?!” 崔器身后一名極其警覺的手下,猛地轉頭,鷹隼般的目光瞬間鎖定了侯硯卿藏身的通道陰影!他聽到了侯硯卿因極度震驚和傷口劇痛而無法抑制的一聲極輕微的抽氣!
暴露了!
“有老鼠!” 那手下厲喝一聲,抬手就是一支弩箭射向陰影!
咻!
弩箭帶著凄厲的破空聲,擦著侯硯卿的頭頂釘入石壁!
完了!侯硯卿心中冰涼一片。前有崔器一伙虎狼,后有楊府追兵!身受重傷,孤立無援!這廢棄的地下暗渠,竟成了他侯硯卿的絕地!
“抓住他!” 崔器眼神一厲,瞬間判斷出陰影中藏著的絕非自己人!
兩名手下如同獵豹般撲向通道口!
侯硯卿退無可退!他猛地從陰影中翻滾而出,避開了撲來的第一人,同時將懷中那本滾燙的牛皮賬本,用盡全力擲向暗河中水流最湍急的漩渦!
“攔住那東西!” 崔器一眼就看出侯硯卿擲出之物不凡,厲聲下令!
一名反應最快的手下,如同大鳥般騰空躍起,撲向半空中的牛皮包裹!
就在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飛向暗河的賬本吸引的剎那!
異變陡生!
轟隆隆——!!!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仿佛來自地底深處!整個廢棄空間猛地劇烈搖晃起來!巨大的條石穹頂發出令人牙酸的**,簌簌落下碎石和灰塵!地面如同波浪般起伏!暗河的水瞬間沸騰,卷起渾濁的浪濤!
地震?!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驚呆了!站立不穩,東倒西歪!
那撲向賬本的手下被劇烈的晃動直接甩進了暗河里,發出驚恐的慘叫!
刺青漢子趁機猛地撞開身旁因搖晃而分神的手下,連滾帶爬地撲向暗河邊緣!
崔器臉色劇變,厲聲吼道:“穩住!先抓人!”
劇烈的晃動中,侯硯卿也被狠狠摔倒在地,傷口撞在冰冷的石地上,痛得幾乎昏厥。但他看到那刺青漢子撲向暗河的方向,腦中靈光一閃!
那不是逃生!暗河湍急,跳下去九死一生!他是要…侯硯卿順著刺青漢子撲去的方向看去——暗河邊一塊半浸在水中的巨大條石!條石下方,似乎有一個極其隱蔽、被水流沖刷出的凹槽!
刺青漢子不顧一切地撲到條石旁,用被反綁的手,拼命在渾濁的水下摸索著什么!他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在拿東西!阻止他!” 崔器也發現了異常,怒吼道!
一名手下強忍搖晃,舉弩瞄準!
但已經晚了!
刺青漢子猛地從水下抽出一個用厚厚油布包裹的、細長的筒狀物!他臉上露出狂喜,隨即又化為絕望的瘋狂!他猛地將油布筒狠狠砸向旁邊一塊凸起的尖銳巖石!
“不——!” 崔器目眥欲裂!
咔嚓!
油布筒應聲碎裂!
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圖譜,而是一卷用某種暗黃色、堅韌如皮革的材質制成的東西!那東西被砸在巖石上,瞬間展開了一角!
借著搖曳的火光,侯硯卿看得分明——那展開的一角上,用極其繁復的線條和異域文字,描繪著某種結構精密的機括圖形!旁邊還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圖形中央,赫然是一根被繃緊的、閃爍著烏金色澤的細線!正是烏金火線!而圖形下方,有幾個扭曲如蛇的符文,與金匣底部的“狼首鳥翼”圖騰,竟有七分神似!
“天火刃”核心圖譜!原來藏在這里!阿史勒果然留了一手!他沒有交給沈萬金,而是藏在了這廢棄的排水口!交給了最信任的徒弟看守!
“毀了它!” 刺青漢子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用盡全身力氣,將展開的圖譜狠狠按向旁邊燃燒的火把!
“你敢!” 崔器徹底瘋狂,不顧一切地撲過去!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地震的余波仍在,空間搖晃,碎石如雨!
侯硯卿看著那即將被火焰吞噬的圖譜,看著狀若瘋魔的刺青漢子和撲來的崔器,看著那卷暗黃色的圖譜上熟悉的異域符文…一個巨大的、顛覆性的疑問,如同驚雷般在他幾乎枯竭的腦海中炸響!
為什么?
為什么突厥秘傳的“天火刃”核心圖譜上,會有安祿山范陽薩滿的“狼首鳥翼”圖騰變體符文?!
難道…這恐怖的殺器,根本不是純粹的突厥秘傳?!它和范陽薩滿…和安祿山…有著更深的、不為人知的聯系?!
這個念頭帶來的沖擊,甚至壓過了身體的劇痛和死亡的威脅!他感覺自己觸碰到了一個比楊國忠貪腐、比安祿山謀反更幽深、更恐怖的秘密邊緣!
轟!
又一塊巨大的條石從穹頂砸落,狠狠砸在暗河邊,濺起滔天水花!火光瞬間被撲滅大半!整個空間陷入更深的混亂和黑暗!
“啊——!” 慘叫聲響起,不知是誰被落石砸中!
在最后的火光熄滅前的一瞬,侯硯卿看到,那卷暗黃色的圖譜,在刺青漢子手中,被火舌舔舐,迅速卷曲、焦黑…而崔器的手,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抓到了圖譜的另一端!
爭奪!毀滅!在這天崩地裂的絕地!
侯硯卿強忍著眩暈和劇痛,趁著這極致的混亂和黑暗,憑著記憶,手腳并用地爬向暗河水流的方向。冰冷的河水浸沒了他半邊身體,刺骨的寒意讓他打了個激靈,卻也帶來一絲清醒。
他必須活下去!必須把這個顛覆性的發現帶出去!這“無血金匣案”背后隱藏的秘密,遠比他想象的更龐大、更黑暗!這不僅僅是一場權貴的貪腐與謀殺,更可能牽扯到域外邪術、軍鎮異動,甚至…動搖國本的驚天陰謀!
他如同一條滑溜的泥鰍,悄無聲息地潛入渾濁湍急的暗河,順著冰冷刺骨的水流,被沖向未知的黑暗深處。身后,廢棄空間里崔器的怒吼、手下的慘叫、落石的轟鳴,漸漸被水流聲淹沒。
密室終現天光,卻照出更深的疑云。侯硯卿在冰冷的河水中沉浮,懷揣著賬本和那個足以顛覆一切的疑問,如同一粒微塵,被卷入更洶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