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乾歷一百五十年。
桑城的夜色如潑墨般漆黑,一輪慘白彎月高掛夜空,星光被烏云完全覆蓋,整個(gè)大地陷入黯淡的死寂中。
一陣陰風(fēng)吹進(jìn)沈宅,吹起池面的一絲波瀾。
“咔噠……咔噠……”寂靜的宅院里響起了詭異的聲響。
廳堂中掛著一抹幽白的不明物體,隨風(fēng)搖動起來,咔噠咔噠的,像骨頭被一根根割開。
“白骨燈……不見人……燈下雪三分……”寂靜的宅院里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起一聲聲女子的吟唱,婉轉(zhuǎn)凄切,又泛著一絲讓人不寒而栗的尖利。
閨房中,床上睡著的少女輾轉(zhuǎn)反側(cè),滿頭的冷汗。
“燈里哭聲……夜夜冷……火中影子步三輪……誰家娃娃……唱舊調(diào)……燈神就來……借你身……”吟唱聲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耳邊。
那女聲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可怖的笑聲直接把她給驚醒了。
屋內(nèi)一片死寂,她能夠清晰地聽到她自己的呼吸聲。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身,喘著粗氣,心有余悸地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她喚了幾聲丫鬟,卻始終不見人影。
“咔噠——”屋外再次響起詭異的動靜,像是索命的惡鬼在一步步走近。
她嚇得屏息一瞬,隨即顫顫巍巍地下床,推門而出。
長長的游廊望不見盡頭,四周一片漆黑,靜悄悄的,只能聽見風(fēng)聲。
月光下,她隱隱約約看見前方有一道影子立在燈下,紅彤彤的,又隱在森白之中,面目不可辨。
她走近幾步,就看見那道影子突然動了動,與其說是影子不如說是一副人類骨架,白骨森森,像被浸了血水的技藝品,不同的骨頭嫁接在一起,恐怖的未知物正一步步扭曲著朝她走來。
“咯咯咯咯……”銀鈴笑聲從白骨處傳出,場面非常驚悚。
血水流了一地,她被嚇得尖叫起來。
尖叫聲劃破了夜晚的寂靜。
“白骨燈……別點(diǎn)明……點(diǎn)得魂飛燈不熄……莫教兒女……夜里走……怕他喚你骨歸陰……”她散著頭發(fā)仰頭大笑著吟唱,狀似瘋魔。
她尖利的指甲往身上掐去,把自己掐得滿身血痕,口中還在呢喃:“白骨燈……白骨燈……”
“咔噠……咔噠……”
***
“叮鈴鈴……”一聲清脆的鈴鐺聲在安靜的屋內(nèi)響起。
屋內(nèi)床榻上正躺著一位紅衣少女,黑色長發(fā)鋪在枕頭上,顯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膚幾近蒼白。
她纖瘦的手腕上正戴著一條冰藍(lán)色的瓷晶玉鈴鐺手串,此刻手串上的鈴鐺正在劇烈顫抖著,手串發(fā)出了微微幽光,響亮的鈴鐺聲吵醒了少女。
被吵醒的蘇凝眼神還有點(diǎn)迷茫,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她散漫的目光漸漸聚焦,人也清醒了。
蘇凝按住手串上響個(gè)不停的鈴鐺,躁動不已的鈴鐺慢慢歸于平靜,她慢悠悠地從床上坐起身,望了望四周,一個(gè)月了,還是覺得很陌生。
屋門被推開,門外的陽光傾瀉進(jìn)來,蘇凝抬手擋住眼睛,讓自己慢慢適應(yīng)光亮。
有人逆著光走了進(jìn)來。
少年身姿挺拔,穿著一襲青色衣袍,一頭烏發(fā)披在腰后,只用一支玉簪簪起一部分,在陽光的照耀下,他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瞳里依舊沒有任何神采。
蘇凝看著他毫無波瀾的眼眸,嘆了口氣。
這么漂亮的眼睛竟然不能擁有神采,太可惜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情,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記不起來什么事情,就連眼前這個(gè)盲眼夫君,她也忘了。
“阿凝,你醒了嗎?”少年雖然看不見,但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只有黑暗的生活,行動非常自如。
少年捧著早膳,精準(zhǔn)地走到木桌前,用手摸索著從桌角摸到桌面,再把托盤上的碗碟都一一放到桌上。
“離洛,你方才又去做飯了嗎?你看不見,以后別做了。”蘇凝把雙腳套進(jìn)鞋子里,朝離洛走去。
離洛聽著她的腳步聲,頭朝她的方向轉(zhuǎn)去,“阿凝是嫌為夫做的飯不好吃嗎?”
蘇凝看著他沒有視線聚焦的眼瞳,明明這雙眼里是一片不會有變化的靜湖,但她卻莫名看出來一絲委屈。
“沒有嫌你,只是怕你受傷。”蘇凝握起他的手查看,果然發(fā)現(xiàn)手指上有刀傷。
離洛笑了笑,搖搖頭,“沒事的,一點(diǎn)小傷而已,可不能餓著阿凝了。”
蘇凝無奈,奈何不了他,離洛是個(gè)很執(zhí)著的人。
離洛對于她來說,既陌生又熟悉,基于她現(xiàn)在的記憶十分混亂,她也搞不清離洛是不是真的是她夫君,不過蘇凝能確定的是她并不反感他,并且對離洛有一種莫名的親近熟悉之感。
“快坐下吧。”蘇凝扶著他坐下,把筷子放到他手里。
離洛一手拿著筷子一手往前伸摸索著碗邊,等摸到了便用筷子夾了一個(gè)包子給蘇凝。
“阿凝,你吃。”離洛微微一笑,一臉滿足。
蘇凝真的對他沒轍,也給他夾了包子,“你也吃。”
兩人一口咸菜白粥一口包子,吃出了一種歲月靜好。
“阿凝,方才你的手串鈴鐺是不是響了?”可能是因?yàn)槭チ艘暳Γx洛對聲音十分敏感。
蘇凝下意識點(diǎn)了點(diǎn)頭,反應(yīng)過來離洛看不見,連忙回道:“是啊,八成是附近有怨作祟了。”
蘇凝其實(shí)是一位入燈師,雖然她很多事情不記得,但她唯獨(dú)還記得自己是一位入燈師。
入燈師世間少有,且并沒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人們也只是把他們當(dāng)做比較厲害的道士,并沒覺得他們有什么特別之處。
入燈師可借“魂燈”之引,入含怨怪所在的燈中替人斷情解怨,徹底消除怨氣,但入燈一次便要付出折壽的代價(jià)。
蘇凝已經(jīng)記不起來自己為什么會是入燈師,為什么會選擇做這么危險(xiǎn)的事情,但冥冥之中,她并不覺得自己會這么偉大犧牲自己的壽元去除怨。
但她的潛意識告訴她一定要去除怨。
再多的她真的想不起來了,一想就頭疼。
離洛并不是入燈師,但他似乎對怨氣十分敏感,而且蘇凝總感覺離洛和她之間有著屬于靈魂之間道不清的聯(lián)系和共鳴。
“阿凝?怎么了?”久未聽見蘇凝說話,離洛疑惑地朝她所在的方向歪了歪頭。
蘇凝回過神來,連忙回道,“沒什么,依照我的經(jīng)驗(yàn),待會兒就會有人來請我們了。”
前些日子蘇凝幫著解決了一些“不需要入燈的小事”,因此名聲大噪,桑城的人都知道八角胡同里住了一對“法力無邊”的道侶。
果然沒多久,家門就被敲響了。
蘇凝放下碗筷去開門。
門打開,一個(gè)像是仆從的男人看到蘇凝后就開始哭訴,“我家小姐昨夜撞邪瘋魔了,夜半啼笑,已傷了兩位侍女。我家老爺重金請?zhí)K天師出手,救我家小姐一命!”
蘇凝對這種情況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通常魂燈所感應(yīng)到的怨氣,都是大怨,其實(shí)蘇凝手腕上的鈴鐺手串便是由魂燈所化的。
“你先起來,帶路吧。”蘇凝伸手扶起那個(gè)仆從。
仆從連忙站起來,連連道謝,“多謝蘇天師,小的這就給天師帶路!”
離洛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走到蘇凝的身旁,聽完了他倆之間的對話。
蘇凝鎖好門窗,一如既往地打算帶著離洛一同前去,她不放心離洛一個(gè)人待在家。
仆從在前方帶路,蘇凝牽著離洛走在后頭。
這次來請她的是桑城大名鼎鼎的富商沈家的家主,出事的就是他的嫡女,還是他目前唯一的子嗣。
沈家離八角胡同有些遠(yuǎn),所以仆從是帶著馬車來請的蘇凝。
蘇凝不客氣地扶著離洛上了馬車,有車不坐是傻子。
馬車腳程快,蘇凝和離洛很快就被帶到了沈府。
蘇凝和離洛隨著仆從踏入了沈府。
不愧是富商,府邸占地極廣,曲折游廊宛若龍身蜿蜒而上,層層院落疊如棋局。
蘇凝和離洛兩人被帶到了見客的中堂。
中堂中央的墻上懸掛著一幅山水長卷畫,看得出筆力雄厚,卻透出壓抑肅殺之氣。
中堂檐下卻孤懸著一盞奇異白燈,是一盞由森森白骨制成的燈。
蘇凝一望見這燈,眉頭直接皺了起來。
離洛雖然看不見,但他感應(yīng)到了一股森冷的殺戮之氣。
整盞燈以人的脊骨與肋骨為主要構(gòu)件,構(gòu)成了一個(gè)分層垂直結(jié)構(gòu)。
每一層都由人骨的自然脈路環(huán)繞而成,似乎是依據(jù)某個(gè)宮燈或神廟燈籠的模型所建設(shè),卻又因?yàn)槭怯萌斯撬贫@得整體看起來格外詭異。
骨燈的頂部是以幾塊骷髏樣的骨片對稱排布,中部的圓形骨環(huán)排列整齊,構(gòu)成燈的核心。
四角燈檐下各掛著吊墜狀像是流蘇的骨節(jié),隨重力垂落,在空氣中微微晃動,偶爾會發(fā)出“咔噠”的響聲,仿佛冤魂低語般回蕩在空氣中。
蘇凝手腕上的鈴鐺手串再次顫抖起來,發(fā)出叮鈴鈴的聲響,讓她更加確定沈府的禍根就是眼前這盞骨燈。
“這位就是蘇天師吧?”沈老爺走入中堂,來到蘇凝和離洛面前,“小女自昨夜起便瘋言瘋語,又哭又笑的,把自己全身都抓傷了,還傷了她的婢女。”
蘇凝看了看那盞骨燈,問道,“沈老爺,冒昧問一句,這盞骨燈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