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賀鳳臣進了芥子屋后再未曾現身,阿風實在憂心方夢白的情況。
這已經是第二天了,阿白到底是怎么樣了?
今日修煉半途而廢,夜里她也睡不著覺。猶豫了一下,便躡手躡腳出了門。
他二人那間芥子屋里還亮著燈,隱約有說話聲傳來。
阿風徘徊在芥子屋前,遲疑地微微傾身,豎起耳朵。
她第一次干偷聽這種事,不禁心跳如擂。
隱約間,她好像聽到方夢白的嗓音,有高低起伏,似乎在跟賀鳳臣爭辯什么。
賀鳳臣偶爾回應,嗓音很冷。
她不自覺邁了幾步,待要再細聽。
耳后突然傳來個淡渺如鬼,柔潤如雨的嗓音:
“阿風。”
“啊!”阿風嚇了一大跳。
一回頭,竟看到賀鳳臣站她身后,烏發披肩,臉上沒什么表情起伏變化。
他稀松平常掃她一眼,抱琴款款走近。
“良夜難尋,你因此無心成眠么?”賀鳳臣俯身細細看了她一眼,呼吸近在咫尺,語調柔冷得曖昧。
阿風被逼得往后連連倒退了幾步。
偷聽被正主抓個正著,她尷尬得額頭冒汗,擠出個干巴巴的笑來。
“哈哈,賀公子,好巧。”
月色如銀。
賀鳳臣淡淡地直起身,遠方有夜鸮的叫聲傳來:“長夜漫漫,仍有你我兩個有心的閑客。確是很巧。”
阿風哽噎:“……”
賀鳳臣不再說話,少年背過手抬起臉,專心致志地賞玩月色。
他沒主動戳破她的意思,阿風也只能裝傻充愣,硬著頭皮解釋說:“我方才還有事想找賀公子相商……”
她話音剛落,屋里竟響起茶水被失手打翻的動靜。
很快,便又安靜了下來。
阿風跟賀鳳臣也都不約而同沉默了一剎。
少頃,賀鳳臣才開口:“……何事?”
是阿白!阿風心里飛快地跳了一拍。強忍住激動。
阿白在屋里聽到她說話了?
不過兩日沒見,阿風想得實在心慌。
當著賀鳳臣的面,可阿風的心早就飄到屋里頭去了。
白袷少年郎,不動如山,沉靜如海。
阿風眼里,賀鳳臣渾像王母娘娘,劃開一道銀河,將她跟阿白分隔兩邊。
非止她絞盡腦汁,豎起耳朵留意著屋內的動靜。
方夢白也在竭力,如饑似渴地獲取她的消息近況。
夜風無聲,風中似乎送來方夢白放得極輕,極緩的呼吸聲。
他攥緊杯盞,不敢放過任何一絲能聆聽她嗓音,嗅到她氣息的機會。太過專注,甚至咽了口口水。
夫妻二人,一個在外,一個在內,都因為忌憚賀鳳臣,而感到緊張。
阿風小聲問:“賀公子,咱們要怎么回天漢海?你看咱們都在這片林子里耽擱三天了,連星渡那邊有拂衣樓的人蹲守著,雖然賀公子說他們不值一提,可阿白畢竟生了病……”
賀鳳臣道:“換條路。”
阿風:“換條路?”
“嗯。你可知曉天漢海為何不渡凡人。”
她穿越過來倒也看過此界一些地理志。
“因為天漢海每日都起風暴,傳聞海面下還潛伏許多妖獸海怪,四周還有瘴氣,賀公子,這難道是真的嗎?”
賀鳳臣頷首:“此言不虛。正因如此,從棲云洲往天漢海,只能乘坐連家的星海飛舟。”
“時日一長,眾人只知曉連家的連星渡與星海飛舟,不知在棲云洲境內仍有一條古道。”
“這古道荒廢日久,知曉的人少之又少,你我可從這條古道入海。”
“但是,阿風,”賀鳳臣話鋒一轉,“古道沒有星海飛舟的庇佑,你我要直面風暴、海怪、瘴氣,想以凡人之身渡海,是天方夜譚。
“你應當明白我為何提出那個約定,也應當明白自己該怎么做了。”
阿風愣了一下,她之所以會問出這個問題,其實是情急之下,為了遮掩自己偷聽行為胡亂扯出的借口。
哪里想到賀鳳臣真會跟她說這么多?
她心神一凜,不禁認真起來。
阿風:“我明白的。我會盡早入道的。”
賀鳳臣不是個會跟人嘮家常的性子,她問,他答,說完,兩人再無話可說。
她動了動干澀的唇,心知再不萌強留,不舍之余,正欲告辭。
賀鳳臣突然又叫住她,“阿風。”
“此物,給你。”
阿風納悶地從他手里接過一沓稿紙,“這是?”
指尖一抹,墨色還是新的。
賀鳳臣道:“我身邊并無女丹相關道書,這些是我方才回憶昔日所學匆匆寫就,或有疏漏不盡,但料想應無錯誤,你先拿它入門,當是足夠了。”
阿風愣住,只見月色下少年面若蓮花,目似寒星,玉雕般冷硬。并未想到他還有這般心細如發,體貼入微的一面。
這一沓紙捧在手心,頓時重若千鈞,她口干舌燥,心慌意亂。
想開口道謝,賀鳳臣似乎很不以為然,“去罷,你性命在你掌中。若你學藝不精,日后海上遇到危險,我不會救你。”
阿風剛被他那點淡淡的溫情感動沒一會兒,就被他這一句打沉默了。
賀鳳臣說完轉身進了芥子屋。
阿風攥緊紙頁,心里有些惘惘的。
……他定然瞧出她方才的小心思,卻不知為何,并未戳破。
阿風并不認為賀鳳臣對自己“青眼有加”。只因為阿白,他才肯給她幾分薄面而已。
他嫉恨她,冷言相對才是人之常情。
而今,她唯有努力修煉,盡早入道,才不致辜負阿白。
想明白這點,阿風忙不迭回到屋里,展開紙頁,挑燈夜讀起來。
這紙上字跡極為清麗峻拔,敘述也足夠詳盡,阿風一開始還擔心都是文言文看得吃力,沒想到賀鳳臣連這點也考慮在內,都翻譯成了大白話,一些道門獨有名詞,也單拎出來做了注釋。
今日賀鳳臣讓她揉-胸,的確是正兒八經的女丹功法之一。
沒了少年那雙清寒鳳眼,咄咄逼人,阿風也終于松口氣,能專心——揉胸。
只不過甫一入手,她便有點苦惱。
她的胸,稍微有些大了。雖不至夸張,但也給她帶來了一點點小小的困擾。
從青春期開始發育起,她的性征似乎就比同齡人明顯一些。
跑步時墜得難受,夏天也不敢穿太緊身的衣服。
她并不討厭自己的身體,只是討厭班里男生不懷好意的竊笑。
照著紙上的步驟,阿風照葫蘆畫瓢,果覺兩房及溪之中,真氣氤氳。
第二天一早,賀鳳臣見她面若桃花,靜如處子,便知曉她小有所成。
便是在修真界,她的進度也算快得了,難道是惦念方夢白之故?
賀鳳臣側目之余,仍不得不多提醒她一句:“每日運功之時,切記持戒明心,萬不可起了性-欲。”
他語重心長,言辭溫煦。
阿風:“……”不要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出這么羞恥的話啊!
這人平日里舉止有度,阿風卻懷疑,他當真明白,男女邊界感嗎?
難道這便是天然基?
阿風尷尬得腳趾摳地,抓耳撓腮,主動轉移了話題,“賀公子,今日你要教我什么?”
好在賀鳳臣也沒詳談之意:“今日教你劍術。”
雪白袍袖一揮,賀鳳臣攤開手掌,皙白的掌心間便多出一把木劍。
阿風:“這是……給我的?”
這木劍雕刻得極其流暢漂亮,邊緣的毛刺都被打磨得干干凈凈,還泛著淡淡的新木香氣。
賀鳳臣:“試試。”
阿風便去拿他手中木劍。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的掌心。
涼的。
阿風頓了一下,下意識抬頭看了眼賀鳳臣,他倒是沒什么反應,神情很平靜。
阿風這才提起木劍,試探性劈砍了一下。
殊不知少年眼睫低垂,在她目光之外,指尖悄然微蜷。
軟的。
定了定心神,賀鳳臣抬起眼睫,瞧見她揮砍的動作:“……不對。”
阿風:“?”
賀鳳臣拔出琴中本命劍回雪,作出刺、點等動作,給她演示了一遍。
明明簡簡單單幾個動作,由他使出卻有種說不出的寫意風流又舉輕若重,銳不可當。
“刀之利,利在砍。而劍器輕巧,不利于硬擋硬架,當‘護中直刺,巧閃旁扼’。”
阿風:“我可以學刀嗎?”
賀鳳臣搖頭:“刀較劍重,行刀需快、猛,你沒武術根基,學起來吃力。但女子身體本就較男子輕靈,劍更適合你。我與玉燭,曾同習劍術,也可一起教你。”
阿風有點好奇:“阿白?也學劍?”她想起方夢白那病弱又溫雅的模樣,實在想不到他用劍的時候是何等模樣。
倒是有次,遇到山賊,他倉促拔劍,結果劍刺入人體差點沒拔出來。
賀鳳臣只說了一句話:“他之劍術,整個修真界年輕子弟,無人能出其右者。”
阿風愣了一下,這么厲害。
她打心眼里替阿白覺得驕傲,忍不住又問。“那你呢?”
賀鳳臣搖搖頭:“我不如他。”
阿風滿意了。女孩子喜笑顏開,與有榮焉。
賀鳳臣看她一眼,“開始吧。”
阿風忙收斂心神,專心學劍。
因她只是初學,賀鳳臣只先教她刺、劈。
阿風原本還有些期待。可這樸實無華的動作,頓時讓她有點失望。
賀鳳臣卻讓她先各練三百下。
阿風也只能照做。
賀鳳臣一直守在她身邊看著她練,日頭逐漸升高,太陽曬在他潔白如玉的臉上,他沒出汗,也似乎不覺曬。腳步都未挪一步。
阿風練得有些無聊了,又忍不住問:“賀公子,我待會兒是不是還要跑圈,練體力?”
賀鳳臣頷首:“是,你沒學過武,更需這些健體功夫。”
阿風有點擔憂 :“我這么晚學劍還來得及嗎?”
賀鳳臣:“無妨。修士不比尋常武夫,待你入道,經洗髓伐脈,身骨自然與凡夫不同。”
阿風又要問:“賀公子——”
賀鳳臣忍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先練劍。”
“旁的,過后再問。”
阿風:“哦。”
習武是門苦功夫。
畢竟她之前跑個800都差點猝死在塑膠跑道上。
但阿風也知曉,如今正是打基礎的時候,萬不能嬌氣。便是不為阿白,難得有此仙緣,她也得珍惜這樣向上的機會。
其實,她能瞧出來賀鳳臣對她極不信任。
他不信她能堅持下來,縱有一月之約在前,他也不信她能堅持一個月。
偏偏,阿風有個缺點,就是非常,好面子。
因此就算操練了一天下來,她腿都快邁不動步子了,當著賀鳳臣的面她也沒叫過一聲苦。
非咬牙挪著面條腿挪回芥子屋里的時候,才敢揉著胳膊腿腳,小聲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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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夢白被困在芥子屋內,見不得她人,也知曉她這些時日正跟賀鳳臣修行。
阿風嬌氣,他頗有些憂心。
賀鳳臣踏入芥子屋內的時候。方夢白正臨窗臥坐在榻上,膝上搭著一床被褥。
手上捧著一卷書冊,無心去翻。
清晨日光里,少年微微蹙眉,側耳細細聆聽窗外女孩子呼呼的揮劍聲,眉眼間盛滿了一抹揮之不去的焦慮。
“玉燭。”賀鳳臣認真叫他。
非讓他視線轉過來,落到他臉上不可。
少年聞言,轉過臉,笑了一下,“賀兄,你又有什么指教呢?”
知曉他如今困境之后,方夢白如今也歇了跟他爭執的心思。
他性子軟和,跟賀鳳臣相處,倒也難得維持了表面的客氣和諧。
賀鳳臣走到他身邊,撿起他無心去翻的書卷。
淡淡道:“心不在焉,又何必做諸模樣,委屈了這書。”
方夢白沉默了一剎,沒接這個話茬,“賀兄與阿風相處日久,不知是怎樣看阿風的?”
少年捧著書,想了想,竟正色說:“阿風……”
“很可愛。”語調很輕,卻難得柔和。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只白鶴大搖大擺,踱步進來。
方夢白跟賀鳳臣都抬起眼,看了一眼,又都收回視線。
方夢白微訝側目,又不由微笑,唇角泛起淡淡的,與有榮焉的驕傲,“我之娘子,自是世界上一等一可愛的女孩子。相信一個月后,她定能令賀兄大為側目。”
賀鳳臣頓了一剎,倒也沒糾正他的稱呼。
小白走到方夢白膝邊。
方夢白輕輕摸摸它的頭,小聲說,“小白,小白,之前你送阿風回來,我還未好好謝你呢。”說著又彎彎眉眼,笑起來。
“那也未必。”賀鳳臣抬眸瞧一眼窗外那個努力揮劍的影子,淡淡潑盆涼水:“她未必堅持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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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兩日,阿風竟也不曾動搖。
這下,就連賀鳳臣也不得不側目了。
倒不是她有多么多么刻苦,為他生平罕見。
修真界里不知有多少比她刻苦百倍之人。
只是,他對她的印象,便是不太能吃苦的那類人。
見她練得吃力,少年竟破天荒地主動道:“若你堅持不下去,不妨同我說。”
阿風不斷挺劍朝前刺去:“你會趕我走嗎?”
她個子嬌小,頭發、衣服俱被汗水浸濕,濕濡的布料緊貼肌膚,勾勒婀娜輪廓。
氣喘如牛,一雙杏眼卻很亮。
賀鳳臣沉默一剎,目光并不朝她身上看,語氣輕了不少:“正常休憩,我又怎會趕你。”
阿風:“那我覺得,我大概還能堅持一下的,不過賀公子。”
賀鳳臣:“嗯?”
阿風:“如果超越我身體極限了你一定要跟我說,我怕傷身。”
賀鳳臣頓了一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