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全來到師傅家,看到師娘和他的女兒黃載芳。
她們的面孔都不丑,身材窈窕,郝全一進門,
郝全剛剛完成高考,父親就讓他去學木匠,當然父親作出這一抉擇也是經過考慮的,他曾不止一次到學校打探,看他在班上和年級的排名,從而推算出他一定考不上。
郝全父親深思熟慮,為此投入的心力可能甚于他的高考,他曾在司機、瓦匠、木匠等諸多手藝里猶豫徘徊,最后為他選定了木匠,據他判斷,木匠這一職業安全,司機隨時可能遭遇車禍,瓦匠整日泥猴兒一樣、爬高就低、風吹雨淋。
對于將來的去路郝全自己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高考一結束,父親就張羅著為郝全找了個木匠師傅,郝全心中不愿,卻無法拒絕。
放下書包就拜師,自然要喝拜師酒,黃二虎子師傅被鄭重地請到家里,用上好的煙酒款待。
郝全母親殺雞、燒飯,屋內外都漂散著肉香,母親在灶下一個勁的嘟噥:
“去了人家可不比自己家了,要聽人家話,不要像在家里這樣任意自由,好菜端上來你不要先伸筷子,師傅碗里的飯吃完了,你要立即站起來為師傅添飯。嘴巴要甜,見到師母也要這樣。你只有討了人家的喜歡才能學到真本事。”
母親并不在意兒子是否在聽她講話,并不在意郝全是否作出回應,只是一個勁地嘮叨。
那天最吸引郝全的當然不是母親的叮嚀,而是縈繞在面前的撲鼻肉香。
按情理上說,今天飯桌上郝全就要節制他飛揚的筷子,因為今天是與師傅黃二虎子第一次一起吃飯,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他應該老實、懂事,要讓父母看到師傅喜歡的眼神,讓師傅覺得他這人討喜。
但一想到可能要很長的時間他的筷子處于陽萎狀態,當一碗碗珍饈美味端上桌時他便忘記母親的忠告,他的筷子左沖右突,他的嘴巴方圓之地都沾滿了油水。
“郝全,你真不懂事,要讓師傅吃。”
“師傅,孩子不懂事,你可不要在意。”
干嘛這么緊張,不就是吃頓飯嘛,郝全想。
“讓他吃,讓他吃,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能吃才有力氣,做木匠不比讀書,全是體力活,要吃得下苦呢。”師傅黃二虎子說。
實際上郝全是以置身于事外的態度來面對這場游戲的,他的腦子空空,他見過不止一個木匠,他們總是處于一堆木頭之中,一天也聽不到他們講一句話,這將意味著這一輩子要永遠面對一堆木頭,最終必然也要將自己變成木頭。
坐在郝全面前的黃師傅也像個木頭,郝全父親對師傅頻頻舉杯,談天說地,郝全父親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尤其是上了宴席,談古論今,神采飛揚,菜冷人不冷,從來不會讓客人冷場。
父親著重分析了為郝全選擇木匠的緣由,他就把木匠這個行當夸成了一枝花,當然,拐彎抹角,他也夸了師傅黃二虎子。
父親說在很多人家見過黃師傅做的家具,曾在牛總家的八仙桌上吃過飯,一看那張桌子就是出自黃師傅之手。
父親向黃師傅敬了一杯酒,并同時向黃師傅求證,黃師傅一言不發,只是喝酒吃菜,而父親并不在意,一不小心,又將話題扯到今年的麥子收成上了。
郝全知道,黃師傅雖然不言,但他與父親間形成一種感情交流,八仙桌、小麥甚至牛屎馬糞問題都可能成為他們津津樂道的世界,這是他們的世界。
本來他是可以遠離這個世界的,或許再稍稍用功一點,就不可能如此拘束地進入這樣一個世界,可今天無論他怎樣的無奈,他已經成了脖子上套索的小馬駒,吃完這頓飯,黃師傅就要牽著那根冰冷的繩索,一路牽到他家去。
郝全和這樣的師傅能說上一句話么?到了他家,他就這樣低著頭吃飯,該說些什么呢?該怎樣與這樣的師傅相處呢?
問題多多,但按照父親的觀點,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吃飯才是大問題,你不學個好手藝,屎都沒得吃,這是一條社會定律,
讀過高中的郝全,自然知道定律對于人們思維和生活的重要。
吃過飯后,就和黃師傅一起去了。
黃師傅喝得有點多了,走起路來歪歪倒倒的,郝全父親盯矚他一路當心,因為要翻山越嶺,據說要翻越好幾座山才能抵達黃師傅的家。
顯然黃師傅還沒喝到糊涂的地步,因為他來時帶了一把斧頭,順手放在郝全家的墻角處,走了沒幾步,黃師傅就折回身來,拾起斧頭別在腰間。
郝全父母把兒子送到村口,郝全回頭看一眼他們,發現他們的臉上掛著淚水,從來沒有看到父親的眼睛里有淚水,郝全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艱難行程。
黃師傅別這一把斧頭莫非是沖著他來,就像私塾先生手中的戒尺,它讓師傅充滿了威嚴,這把斧頭輪過來砸過來時,得要用張飛的丈八蛇矛抵擋才行啊。
“要聽黃師傅的話。”父親說。
“要聽話。”母親說。
只剩下郝全與黃師傅兩人了,他們默默地走路,沒有一人言語。
總得說點什么吧,要不然,郝全覺得這太難受了。可說什么呢?要不,向黃師傅問點什么?
“師傅,平時出門,我們都要隨身帶把斧頭么?”
“那當然,我們木匠全憑這把斧頭砍世界。”
“師傅,用這把斧頭砍世界是否有些講究?”
“怎能沒講究?一個木匠拿一把斧子在手里,就像你們文人拿一桿筆在手里一樣,有輕重緩急,有尺寸規矩,等你拿習慣了,就覺得它長在你的手上了,是你的手心手背,它和你的盤骨血肉相連,和你的心相連,沒這樣的功夫,鼓搗出的家具就不像是從你的手里出的貨。”
說話間,師傅一個趔趄,郝全飛身去扶他,可他已經用那把斧頭支撐住前傾的身體,郝全幾乎沒能看到他抽出斧頭的動作。
看來,我這輩子再不會摔跤了,郝全想。
師傅又將斧頭別到腰間,露出得意的神色。
顯然黃師傅這把斧頭除了實用,還有在郝全面前顯山露水的味道,看來這個師傅肚子里有貨色。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翻過一座山,面前顯出一個很開闊的水庫,青山倒影,水波蕩漾,碧水自然也能映出郝全的身影,郝全看著自己的影子,他那身影年輕,英俊、挺拔,確有巨大的力量藏于身體之間,就像這一片深闊的水,其實也藏有巨大的力量,唯因如此,其中的魚鱉才不敢興風作浪,才會在水中服服帖帖。
“師傅,魚。”
郝全看到好大一條魚露出厚實的脊背,他的話音未落師傅的斧頭已經飛了過去,準準地落在魚的背上,水里頓時像炸了鍋一樣水浪翻騰。
通常獵人槍響之后,獵犬要緊張地忙活一陣,沒經師傅發話,郝全便撲入水中,他很想在師傅面前表現一下。
郝全撲到魚的面前想抓住魚,那魚像個燈籠一樣的翻滾,顯然他不了解魚,魚背上駝著一把尖利的斧子,但此時魚是一個抗爭者,一個斗士,此時它將用生命賦予它的全部能量來抗爭。
“郝全,當心,快抓住斧頭。”
郝全剛聽到這句話,臉上就挨了一個大嘴巴子,當然那是魚尾巴扇過來的,魚用它蒲扇一樣的尾巴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子,頓時郝全頭暈目眩,兩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