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全醒來后,銀匠挑起貨郎擔(dān)子要走,被郝全叫住。
“兄弟,你不要走,就留在這里,這里是你的家。”
銀匠僵在那里。
“你是劉閃,你一進(jìn)村我就知道你是劉閃,這趟你是為載芳來的。是我對不起你,當(dāng)年那枚炸藥是我偷在手中,后來又還了回去,可能受了潮,才引發(fā)那場事故,要了你的命,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卻欠下你一條命,這筆債今生我還不清了,我把載芳還給你。”
“那你怎么辦?”
“我要去討月寺做和尚?!?/p>
“可討月寺還沒建起來。”
“就要建起來了,當(dāng)年載芳她爹,一直等著這座廟建起來,等了一輩子,我若去做和尚,也是盡了他的心愿,了卻一樁大事?!?/p>
見郝全并無怪他之心,劉閃心里才稍稍定了定神。
于是夜里載芳的床上又有了男歡女愛之聲,這時郝全就在門外的堂屋里。
郝全敲起木魚。
敲擊聲不急不徐,無煙無塵。
木魚不像魚,那聲音更不像魚。
木魚像是從樹上取下的一個重要器官,放在那里像塊石頭,山里的樹木以各種方式對應(yīng)著石頭,哪怕成為一個樹樁子,它們從來不會長成石頭,它們擁有各自的形狀和生命,可木魚,一定是做成一塊石頭形狀,因為來自木頭,那樣的無欲。
樹木是自然界最接近無欲的狀態(tài),石頭不是,石頭擁有沉重的身姿,它永遠(yuǎn)要去壓迫一些東西,它承載著人間的冷熱,它凌厲,它更像深淵和另一個世界過來的東西。
用木魚取代石頭,敲擊它,木頭在說話。
木魚的聲音無悲無喜。
這個世界上的器物可以制造各種聲音,但那些聲音一不小心就悲了,一不小心就喜了,唯有木魚,它不悲不喜,它制造出堅實有力的聲音,那聲音在作著拒絕。這個木魚,在這夜間,在這一聲聲男歡女愛的歡騰聲中,它平靜地發(fā)出聲音,不急不徐,不快不慢,它讓這個猙獰的夜安然的像塊被子覆蓋下來。
此時仿佛看不見的神明和精靈都聚攏過來,被木魚撥弄,生出因果,生出可以棄舍的陰晴圓缺。
此時屋里男歡女愛,而郝全的兩耳中只有木魚的聲音,那聲音悠悠蕩蕩,與床上傳來的聲音一起將屋內(nèi)的整個空間填滿。
那天早晨,人們看見黃載芳的尸體掛在村口的一棵槐樹上。
她是上吊自殺的。
尸體被解下來,用一張?zhí)J席遮擋著臉。
她為什么要自殺?剛剛做了新娘子的人為什么自殺?
人們將目光投向郝全。
郝全木楞著臉,坐在地上敲著木魚。
“載芳死了。”
“不,她是隨劉閃去了,去了另一個世界。”郝全說。
今天就要得到她的尸體,從郝全的眼鼻子底下將尸體搶出來。
劉閃決定從后窗進(jìn)去,撬窗撬門,背出黃載芳尸體,從后窗將她的尸體丟出來,再從窗子爬出,整個盜竊就算完成。
月亮變成了牙形,天黑得深了。
劉閃來到郝全家,白日這里人頭攢動,此時早已死寂,并不設(shè)防,郝全坐在尸體前正瞇眼打著瞌睡。
見郝全如此,劉閃精心準(zhǔn)備的偷竊方案幾乎全部涼到一邊,只需大模大樣地干活就行。
載芳像睡著一樣。
睡是一個多么美麗的詞,是上帝送給人間為數(shù)不多的人人都可享用的幸福之一。
劉閃想讓一個正在睡著的尸體躺到他的背上。
他將兩手伸過去了,突然呼的一聲,黃載芳的尸身就坐了起來
“媽呀。”劉閃慘嚎一聲,做了鬼的它還是被嚇成這樣,他兩腿一軟,跌坐到地上。
“載芳,你不要嚇我?”
“是你,劉閃,你到這里來干什么?”
“我……要帶你去做美容?!?/p>
“這么晚了,有十二點了吧。”
“是凌晨一點?!?/p>
“你帶我去哪里做美容?”
“鬼**窩,你不要做聲,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們的講話聲終于驚醒了郝全。
“誰?“
“快跑!”
劉閃原來以為要背著黃載芳跑,現(xiàn)在不需要了,拉起她就跑。
兩個鬼奔跑起來,迅速在郝全眼前消失。
月光如水的夜晚,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長發(fā)垂下來,在夜風(fēng)中輕輕飄動。
劉閃記得這條路,是他們第一次約會時走過的。那時黃載芳穿著碎花裙子,蹦蹦跳跳地走在他前面,時不時回頭沖他笑。
采石場的廢墟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
跑了許久,終于跑出雞靜嶺村子,他們停下腳步,坐在一塊平整的巖石上,劉閃則坐在她身邊。他取下胸前的護(hù)身符,小心翼翼地別在她的衣襟上。
“這下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了?!皠㈤W輕聲說。
夜色漸深,山間的風(fēng)裹挾著涼意。
“走吧?!皠㈤W牽起她的手,“我?guī)闳€地方。“
夜風(fēng)穿過他們的身體,帶著絲絲涼意。
劉閃帶著她來到后山的一片空地,這里還能看到整個村子的輪廓。
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卻都是虛的。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劉閃輕聲說:“你摔倒在溪邊,我背你回家?!?/p>
“記得?!拜d芳靠在他肩上,“那天你渾身都濕透了,還非要逞強。“
“其實那天我就想,這個姑娘真好看,我一定要娶她?!皠㈤W的聲音有些哽咽?!翱上?.....“
“不可惜?!?/p>
黃載芳打斷他?!澳芎湍阍谝黄?,哪怕做鬼,我也愿意?!?/p>
月光下,兩個透明的身影緊緊依偎。
月光靜靜地灑在兩人身上,仿佛為他們披上了一層銀紗。
遠(yuǎn)處傳來幾聲犬吠,又漸漸歸于寂靜。采石場的廢墟中,只剩下兩道依偎的身影,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
“我要不要回去與郝全打個招呼,他落到這一步都是為了我。”
“唉,陰陽相隔,哪里顧得了那么許多?!眲㈤W說。
“他會不會去坐牢?”
“載芳,再看一眼人間,離開這里,我們再不回頭了。”
他們同時回頭,同時看到一**月亮。
“我們該走了?!皠㈤W站起身,“去一個永遠(yuǎn)在一起的地方?!?/p>
黃載芳點點頭,握緊了他的手。
晨光中,他們的身影漸漸消散,化作點點熒光,隨風(fēng)飄向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