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
偏廳的角落里,蕭何獨(dú)自坐在一張掉漆的木案前。
案上積著薄灰,連盞清水都沒有人給他上。
晨光透過窗欞,在他面前投下斑駁的光影,照出空氣中漂浮的塵埃。
“這位大人,下官需要調(diào)閱上月隴西郡的賦稅案卷?!?/p>
蕭何攔住一個匆匆走過的綠袍書吏,聲音溫和有禮。
那書吏頭也不抬,腳步不停:“卷宗都在西閣,大人自取便是?!?/p>
蕭何轉(zhuǎn)身向西閣走去,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閣內(nèi)竹簡堆積如山,卻無半點(diǎn)分類標(biāo)識。
他隨手抽出一卷,卻是三年前的婚嫁登記。
“這位同僚,隴西賦稅案卷在何處?”
蕭何攔住另一位正在整理文書的書吏。
“下官新來不久,也不清楚?!?/p>
那人眼神閃爍,說完便匆匆離去。
蕭何站在閣中,聽著外面值房里傳來的談笑聲。
那些書吏分明對每一卷文書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卻偏偏對他視若無睹。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一卷卷翻找。
午時將至,蕭何的官袍后背已被汗水浸透。
他終于在最底層的木架上找到了那卷賦稅案卷,卻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幾頁已被蟲蛀得殘缺不全。
“大人要用膳嗎?”
一個年輕仆役探頭進(jìn)來,“膳堂在東北角?!?/p>
蕭何道謝后前往膳堂,卻發(fā)現(xiàn)眾人已經(jīng)用完膳,連殘羹冷炙都沒給他留。
膳房的老仆見他來了,才慢吞吞地端出一碗已經(jīng)涼透的粟米飯,上面飄著幾片蔫黃的菜葉。
回到值房,蕭何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木案被人挪到了最靠門的角落,正對著穿堂風(fēng)。
他剛整理好的幾卷文書也被翻得亂七八糟。
“哎呀,對不住。”
一個書吏假意道歉,“下官找東西,不小心碰亂了蕭大人的案卷。”
蕭何沉默地重新整理文書,手指觸到卷軸時發(fā)現(xiàn)上面沾了油漬。
他抬眼望去,正好看見幾個書吏在竊笑。
下午。
呈送公文時,蕭何被安排在最后一個。
等到他上前時,主事官已經(jīng)起身準(zhǔn)備離開。
“大人,這是下官整理的……”
“明日再說。”
主事官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蕭何站在原地,手中的竹簡沉甸甸的。
他轉(zhuǎn)身時,聽見身后有人小聲嘀咕:“沛縣來的土包子,還真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
暮鼓響起。
蕭何最后一個離開值房。
廷尉府的大門在他身后重重關(guān)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走在回府的路上,街邊小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都與他無關(guān)。
回到簡陋的官舍,蕭何點(diǎn)亮油燈。
燈火如豆,照著他案頭堆積的空白簡牘。
這些都是他自掏腰包買的。
連辦公用的竹簡,都沒人給他配給。
他摩挲著腰間一枚青銅令牌,只要拿出它,明日廷尉府上下必定對他畢恭畢敬。
但他的手最終放了下來。
“若是連這等小事都要勞煩公子……”
蕭何輕聲自語,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那我蕭何,與那些靠祖蔭的紈绔有何區(qū)別?”
六公子給他的是機(jī)會,不是拐杖。
若連廷尉府這潭渾水都趟不過去,他日有何面目立于麒麟殿?
他提起刀筆,開始憑記憶默寫今日看到的案卷內(nèi)容。
既然無人相助,那便自己造一份檔案??!
燈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顯得格外孤獨(dú),卻也格外挺拔。
窗外,一輪冷月高懸。
蕭何的筆尖在竹簡上沙沙作響,一字一句,都像是無聲的宣戰(zhàn)。
……
夜色如墨,六公子府的書房內(nèi)燭火通明。
贏子夜斜倚在軟榻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蒙恬呈上的行軍圖。
玄色衣袍松散地披在身上,領(lǐng)口處隱約可見一道未愈的劍傷。
“糧草走涇水北道,主力沿驪山南麓……”
他指尖在輿圖上緩緩勾勒,最終在一處狹谷位置畫下弧線。
“蒙將軍果然老成持重。”
蒙恬抱拳而立,鎏金鎧甲在燭光下泛出冷芒。
“公子明鑒。只是……”
他眉頭微蹙,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p>
贏子夜頭也不抬,隨手將一枚黑子落在一旁棋盤上。
“末將斗膽一問?!?/p>
蒙恬低聲道:“韓信行軍路線崎嶇狹窄,若日后合兵一處,恐調(diào)動不便?!?/p>
“是否另有深意?”
贏子夜并未過多解釋,淡淡一聲道:“韓信那條線,本公子自有用意?!?/p>
“去吧,一切照計劃行事。”
他低聲自語,像是說給自己聽,也像是在提醒某個更遠(yuǎn)的棋子。
那條路,是為“它”而鋪!
待蒙恬退下后,書房再度陷入沉寂。
窗外夜風(fēng)微動,白隼歸巢,檐角燈火輕晃。
“進(jìn)來。”
贏子夜未抬頭,輕聲喚道。
一名黑衣死士悄然自暗影中現(xiàn)身,跪地叩首,聲音低啞而干脆:
“暗河回稟,蕭大人這兩日……頗為憋屈。”
贏子夜執(zhí)棋的手未停,只是輕輕將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
“說?!?/p>
“廷尉府諸人明里暗里掣肘,有人授意,屢屢阻撓其調(diào)卷。”
“今晨調(diào)閱舊案,被晾在偏廳兩個時辰?!?/p>
“有時甚至…連口水都喝不上?!?/p>
“就連辦公用具,也都是他…自己出錢?!?/p>
棋盤上的白子“啪”地一聲脆響,被他兩指輕輕碾碎,化作齏粉!
但他的面色,卻無半分波瀾。
片刻沉默后,贏子夜緩緩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他忍得住…不用我的令牌?”
那笑意竟帶著幾分欣賞。
“也對?!?/p>
他淡淡道,眼中光芒沉穩(wěn)如潭。
“他這是…不愿讓我難堪。”
他語調(diào)輕緩,仿佛早已料到。
“身為我贏子夜的人,卻小心翼翼怕給我添麻煩?!?/p>
他忽然失笑,抬眸望向窗外夜色,“也怪不得。”
他頓了頓,轉(zhuǎn)向死士,語氣陡然凌厲:“你去告訴他——”
聲音如刃,斬斷夜風(fēng)!
“無論闖多大的禍,都有本公子給他兜著?!?/p>
“讓他放手去做。”
“律令監(jiān)若還要謹(jǐn)小慎微,那本公子也不必布這局了!”
死士目光一震,重重叩首:“屬下遵令!”
贏子夜重新斜倚軟榻,閉目輕聲道:“讓他記住,他不是孤身一人?!?/p>
“從他接下這方銀印那日起,便是贏子夜的人?!?/p>
“我贏子夜的人,怎能畏首畏尾?”
夜色更沉,燭火不動如畫。
棋盤上殘局未解,執(zhí)子者唇角,卻微微上揚(yáng)。
……
翌日清晨。
廷尉府的石階上還凝著露水。
蕭何踏著穩(wěn)健的步子拾級而上,腰間那枚青銅令牌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在朝陽下泛著冷光。
他身后跟著十名黑甲銳士!
這是昨夜用六公子的令牌從蒙恬大營調(diào)來的精銳,鐵靴踏地的悶響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值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幾個書吏正圍坐著喝茶閑談。
見蕭何帶兵進(jìn)來,其中一人“噗”地噴出了口中的茶水!
“蕭、蕭大人…”
主簿宋誠慌忙起身,臉上堆著假笑,“您這是…”
蕭何溫和一笑,將一摞竹簡輕輕放在案上:“勞煩宋主簿,今日我要調(diào)閱去歲三川郡的稅賦案卷?!?/p>
宋誠的笑容僵在臉上:“這個…恐怕要等廷尉丞大人……”
“不必等了?!?/p>
蕭何的聲音依舊平和,卻讓宋誠后背一涼。
只見蕭何輕輕拍了拍腰間的令牌:“六公子有令,徹查積案!”
值房內(nèi)一片死寂。
書吏們面面相覷!
誰也沒想到這個往日任人拿捏的小吏,今日竟如此強(qiáng)硬!
宋誠額頭滲出細(xì)汗,卻仍強(qiáng)撐著道:“蕭大人,規(guī)矩不能壞啊,沒有廷尉丞的手令…”
“拿下。”
蕭何輕飄飄兩個字落下,身后兩名兵士已大步上前,鐵鉗般的手掌扣住了宋誠的肩膀!
“蕭何!你大膽!”
宋誠掙扎著怒吼,“我乃廷尉丞的……”
“你?!?/p>
蕭何隨手點(diǎn)了一名瑟瑟發(fā)抖的書吏,“去庫房把三川郡的稅賦案卷取來?!?/p>
那書吏嚇得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沖了出去。
蕭何整了整衣袍,徑直走向主位坐下。
這個位置平日只有廷尉丞才能坐,此刻他卻坐得從容不迫。
兵士們分立兩側(cè),鐵甲森然。
不多時,案卷送到。
蕭何展開竹簡,朱砂筆在指尖轉(zhuǎn)了個圈,隨即落下第一道批注。
他的手腕幾乎不曾停頓,筆走龍蛇間,一份份案卷被迅速批閱完畢!
朱砂字跡力透簡背,每一筆都精準(zhǔn)狠厲!
“三川郡稅吏,貪墨糧稅三石,杖八十,流五百里?!?/p>
“南陽倉曹,私賣官糧,追贓罰金,革職查辦?!?/p>
“洛陽令史,受賄枉法,即刻收監(jiān)……”
每判一案,便有兵士持令而去!
到了午時,案頭已堆起半人高的判詞!
值房內(nèi)的書吏們早已目瞪口呆!
他們平日里半天能判兩三個案子已是極限。
可蕭何……
他判案的速度,簡直像是早已預(yù)知了一切?。。?/p>
“這…這怎么可能……”
一名年輕書吏喃喃自語,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在案上。
蕭何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抬頭看向滿堂噤若寒蟬的書吏們,忽然微微一笑。
“諸位怎么都站著?坐下歇息吧?!?/p>
書吏們?nèi)缑纱笊?,卻無人敢真坐。
他們偷眼瞧著這個判案如流水的蕭大人,又看看他腰間那枚泛著冷光的令牌,終于明白——
廷尉府,變天了。
年輕書吏壯著膽子湊上前:“蕭大人,您…您要不要用些糕點(diǎn)?”
蕭何看了他一眼,溫和地點(diǎn)點(diǎn)頭:“有勞了。”
書吏如獲至寶,急忙去準(zhǔn)備。
其他書吏見狀,紛紛搶著伺候,生怕慢了一步。
蕭何接過杯盞,輕啜一口,目光掃過眾人惶恐的表情,心中那口郁結(jié)多日的悶氣,終于舒了出來!
窗外的陽光照進(jìn)來,落在那枚青銅令牌上。
“贏子夜”三個篆字熠熠生輝!
仿佛在告訴所有人——
這個沛縣小吏,再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對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