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燒!瘀斑!咳血!死亡!
一家接一家地倒下,一戶接一戶地絕門!凄厲的哭嚎日夜不息,卻又在極短的時間內歸于死寂。來不及掩埋的尸體橫陳在院落、路邊,引來成群的烏鴉,聒噪著盤旋不去。田地荒蕪,炊煙斷絕,昔日充滿生機的村莊,短短數日便化作一片鬼域!
僥幸未染病或癥狀較輕的村民,拖兒帶女,哭喊著,如同決堤的洪水,涌向他們認為唯一可能獲得庇護的地方——漢中府城!
“開城門啊!救命啊!”
“知府大人!救救我們!村里死絕了!”
“放我們進去!我們要看病!要活命啊!”
漢中府城高大的城墻下,黑壓壓地跪滿了從四面八方涌來的災民。他們面黃肌瘦,衣衫襤褸,許多人身上已出現了可怖的紅斑,眼神中充滿了絕望的哀求和瀕死的瘋狂。哭喊聲、哀求聲、怒罵聲匯聚成一片絕望的海洋,沖擊著厚重的城門。
然而,回應他們的,是城頭上森冷的刀槍和拉滿的弓弩!
楊文遠早已下令:四門緊閉!吊橋高懸!任何人不得出入!
城門樓內,守城官臉色鐵青,聽著城下震天的哭嚎,手心全是冷汗。他對著一個傳令兵嘶吼:“再去稟告知府大人!城外災民越聚越多!其中…其中確有不少身染惡疾!已有…已有沖擊城門之舉!請大人示下!”
知府后衙,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楊文遠站在書房的窗前,背對著門口。窗外,是精心打理卻無人欣賞的后花園,假山亭臺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冷清。城外的哭嚎聲隱隱傳來,如同鬼魅的嗚咽,不斷撩撥著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他雙手死死抓住窗欞,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身體在微微顫抖。恐懼,巨大的、如同實質般的恐懼,再次攫住了他。瘟疫失控了!民變就在眼前!布政使明日就到!一切都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
“父親!父親!”楊慕賢驚慌失措地闖了進來,他錦衣華服依舊,但臉色蒼白,眼中充滿了驚惶,“外面…外面好多災民!他們說…說瘟疫…說我們楊家…是罪魁禍首!父親,怎么辦?他們會不會沖進來?”
“慌什么!”楊文遠猛地轉身,厲聲呵斥,臉色因暴怒而扭曲,“不過是一群無知愚民,被奸人煽動!有城墻在,有官兵在,他們進不來!” 他努力維持著父親的威嚴,但聲音里的那一絲顫抖卻出賣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可是…布政使大人明天就到了…看到這…這…”楊慕賢不敢再說下去。
就在這時,周師爺和沈萬金也腳步匆匆地趕來,兩人都是滿頭大汗,神色倉皇。
“大人!城東、城南災民越聚越多!已有數千之眾!其中染病者…恐不在少數!守城官兵…壓力極大!災民群情激憤,恐…恐生大變!”周師爺的聲音帶著哭腔。
“大人!小人…小人剛得到消息,”沈萬金喘著粗氣,臉上肥肉抖動,“不…不只是城外!城內…城內也開始有傳言了!說…說困龍澗死了幾千人…說瘟疫就是從工地傳出來的…人心惶惶!再…再這樣下去…”
“夠了!”楊文遠暴喝一聲,如同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眼中射出駭人的、近乎瘋狂的光芒!他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案幾上,震得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風都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
“傳令!”他的聲音嘶啞而狠戾,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血沫,“四門守軍!弓弩上弦!滾木礌石備齊!凡有沖擊城門者,無論老幼婦孺,無論是否染病…殺!殺一儆百!給本府殺到他們怕為止!”
“城內!著三班衙役全體出動!晝夜巡防!凡有敢聚眾議論、傳播謠言、煽動民心者,立捕!投入大牢!凡藥鋪、米行,膽敢囤積居奇、哄抬物價者,立抄家產!店主下獄!”
“沈萬金!你立刻派人,將城內所有染病嫌疑之人,無論貧富貴賤,一律驅趕出城!不得逗留!”
“周師爺!你親自去驛館!布政使大人的下榻之處,務必清理干凈!撒石灰,熏艾草!方圓百丈之內,不得有半個閑雜人等!更不得有半點‘不祥’之音傳入大人耳中!”
“祥瑞渠!祥瑞渠!”楊文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孤注一擲的癲狂,“沈萬金!告訴沈三!金箔鋪設,今夜不休!明日辰時之前,本府要看到渠首至中段,金光耀目!明日午時,布政使大人駕臨之時,便是開閘放水,祥瑞驚世之刻!若誤了時辰…你們叔侄,便提頭來獻!”
一連串冷酷到極致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周師爺和沈萬金聽得心驚肉跳,面無人色,卻不敢有絲毫違逆,連聲應諾,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執行。
楊慕賢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癱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殺…殺出去?父親…這…這會激起民變的…”
“民變?”楊文遠猛地回頭,死死盯著兒子,眼中是歇斯底里的紅芒,“民變總好過坐以待斃!只要撐過明日!只要祥瑞渠金光一現!只要布政使大人點頭!一切…一切都能壓下去!死幾個賤民算什么?歷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面紫檀屏風,屏風上登瀛洲的學士們,在搖曳的燭光下,衣袂飄飄,仿佛在云端對他發出無聲的召喚。
楊慕賢看著父親那近乎瘋狂扭曲的臉,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他忽然覺得,那面象征著富貴榮華的紫檀屏風,在昏暗的光線下,像極了一口巨大、華麗、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棺材!
就在這時,一陣陰冷的風,毫無征兆地穿過了緊閉的門窗縫隙,吹得案頭的燭火劇烈地搖曳起來,光影在楊文遠臉上明滅不定,更添幾分詭譎。
“誰?!”楊文遠猛地警覺,厲聲喝道。
書房內一片死寂。唯有燭火跳躍,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楊文遠狐疑地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回那面巨大的紫檀屏風上。屏風依舊靜靜地矗立著。然而,不知是否是燭光晃動造成的錯覺,楊文遠覺得…屏風上那個離他最近、正撫琴的學士,臉上那溫文爾雅、超然物外的笑容…似乎…變得有些僵硬?甚至…有些陰冷?
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以為是精神過度緊張所致。他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想喝一口壓壓驚。茶杯湊近唇邊,一股極其淡薄、卻又異常清晰的鐵銹般的…血腥味,毫無征兆地鉆入了他的鼻腔!
“噗!”楊文遠猛地將茶水噴了出來,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驚恐地看向茶杯,清亮的茶湯并無異色。他又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那撫琴學士的雙手——那雙雕刻得栩栩如生、正優雅撫弄琴弦的玉手!
燭光下,那白皙的指尖…似乎…正滲出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粘稠液體!那“血珠”順著無形的琴弦,極其緩慢地向下蜿蜒,滴落在屏風底座那繁復升騰的云龍紋上,發出幾乎微不可聞、卻又如同重錘敲擊在楊文遠心頭的“滴答”聲!
更讓他魂飛魄散的是,那撫琴學士原本溫潤如玉、望向虛空的眼眸,此刻…竟緩緩轉動,眼珠向下,死死地、怨毒無比地盯住了他!那眼神,楊文遠認得!是那些死在工地的民夫!是那些被填埋渠基的尸骸!是李二牛臨死前的控訴!是王栓柱扶著咳血父親時眼中的仇恨!是城外災民絕望哭嚎中的詛咒!無數雙充滿血淚和怨毒的眼睛,透過這紫檀屏風,穿透了時空,死死地釘在了他的靈魂上!
“啊——!”楊文遠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叫,手中的茶杯脫手飛出,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如同見了鬼魅,連滾帶爬地向后猛退,狼狽地撞翻了身后的太師椅,癱軟在地,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指著屏風,語無倫次:“血…血!眼睛!他…他在看我!鬼!有鬼!”
“父親!父親您怎么了?”楊慕賢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跳了起來,慌忙上前攙扶。
楊文遠死死抓住兒子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眼神渙散,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屏風…屏風…血…有血!他在看我!那些…那些人都…都在看我!”
楊慕賢驚疑不定地看向屏風。燭光依舊,屏風上的學士依舊撫琴微笑,指尖光潔,并無血跡。底座云龍紋也深沉依舊,并無異常。只有父親那驚恐欲絕的模樣,和空氣中彌漫的恐懼氣息是真實的。
“父親…您…您是不是太累了?看…看花眼了?”楊慕賢聲音發顫,試圖安撫。
楊文遠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里衣。他驚魂未定地再次看向屏風。似乎…又恢復了正常?撫琴學士依舊溫雅含笑,指尖并無血跡,眼神也并未看他。剛才的一切,難道真是自己精神恍惚產生的幻覺?
然而,那絲若有若無的鐵銹腥氣,卻仿佛還縈繞在鼻端。屏風底座云龍紋的縫隙深處,似乎比之前更加幽暗深邃了一些,如同通往地獄的入口。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死氣,從那巨大的紫檀木中隱隱透出,彌漫在整個書房。
楊文遠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望著那面屏風,眼神中充滿了驚懼和迷茫。那曾寄托著他所有榮華夢想的“登瀛洲”,此刻在他眼中,再無半分仙氣,只剩下無盡的陰森和詭異。那沉郁的紫檀色澤,那繁復的云龍金紋,那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像…組合在一起,像極了一口巨大、華美、沉重、正緩緩向他壓來的…
金棺玉槨!
“我的…棺槨…?”一個冰冷徹骨的念頭,如同毒蛇的獠牙,深深刺入了他混亂的腦海。
窗外,醞釀了一天的暴雨,終于伴隨著一道撕裂夜空的慘白閃電和震耳欲聾的驚雷,轟然傾瀉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屋頂、窗欞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要將這座被恐懼和罪孽籠罩的府衙徹底淹沒。閃電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書房,也照亮了紫檀屏風——那底座上的云龍,在強光下顯得格外猙獰,龍口大張,仿佛正對著癱軟在地的楊文遠,發出無聲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