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歸杳處 第1章 大領導

今日一早，科長在群里發(fā)布緊急通知，讓大家提前二十分鐘到崗，復盤整理手頭事務，隨時迎接市里領導的突擊檢查。

具體哪位領導，沒說。

但從科長的重視程度來看，至少廳局級以上。

顧杳所在項目科，作為經(jīng)濟規(guī)劃處的核心科室，責任大，擔子重，出錯的幾率也極高。

尤其在這特殊時期，原處長剛被最高檢帶走，眾人還未緩過神，就等來大領導視察。

新處長沒到任，眼下群龍無首，任誰都坐立難安。

上午十點，黑色公務車隊緩緩停靠在機關聯(lián)合辦公樓下，主任帶著幾名處長親自做好接待工作。

中午在食堂吃飯，據(jù)一樓辦事廳的同事透露，當時場面嚴肅，聽全委領導班子都稱呼來訪者為‘周書記’。

書記，姓周？

項目科幾人默契相視一眼。

看來起初的猜測，是他們太保守。

回到科室，眾人無心午睡，不知誰牽頭，揣摩起大人物這次來發(fā)改委視察的主要目的。

“你們別忘了，咱們上一任處長是因為什么——”

話講到一半，被剛進門的許東平打斷，“無聊就去打掃衛(wèi)生，越到緊要關頭越不給我省心。”

夏薇不服氣，硬著脖子問：“萬一真要抽查項目科，出了什么岔子，到底是前任領導的責任，還是由我們這些小羅羅來背鍋？”

“別杞人憂天。”

楊嵐適時插話：“上面自有上面的安排，周書記身居高位，怎么會把矛頭對準基層。”

一句‘周書記’，讓許東平瞬間醒神。

似想到什么，連忙轉(zhuǎn)頭看向工位上的顧杳，“小顧，我記得科室有一臺閑置的筆記本電腦，你去看看，還能不能用。”

自然能用。

計算機專業(yè)出身，小顧同志不僅肩負信息提取和數(shù)據(jù)建模，還承包了全科所有電腦的維護工作。

進單位到現(xiàn)在，東拼西湊整整一年，被她重新組裝的小新，終于要派上用場。

開機后，許東平直接指派任務。

讓顧杳把涉及項目的相關系統(tǒng)全部安裝到筆電上，登錄賬號，以備不時之需。

所謂‘不時之需’，大家都懂。

若六樓傳喚，總得拿出點東西，否則，許東平這科長就白當了。

但在這節(jié)骨眼上，顧杳不得不潑冷水，“系統(tǒng)目前只能關聯(lián)兩個子IP，如果想多一臺電腦使用，要先聯(lián)系服務商。等走完流程再安裝，估計得花費幾小時，恐怕來不及。”

“服務商是哪家公司？”許東平皺眉問。

顧杳是新人，不了解具體情況。

角落傳來楊嵐提醒：“一群畢業(yè)生小打小鬧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經(jīng)營不善，早在半年前就倒閉了。”

更尷尬的是，當初系統(tǒng)開發(fā)和招標事宜，還是咱們許科長全權(quán)負責的。

本市實力雄厚的科技企業(yè)眾多，為何唯獨選中一家初創(chuàng)公司？

還能為什么。

許科長出了名的‘節(jié)儉’，圖人家報價最低。

價格低，系統(tǒng)也是真難用。一天卡頓無數(shù)回，時不時再來個閃退和莫名其妙的登錄受限。

俗話說便宜沒好貨，一點不假。

意識到問題出在自己身上，許東平輕咳一聲沒再多提。沉思兩秒，問小顧同志有無解決方案。

有。

顧杳說：“可以遠程操作。”

一語驚醒夢中人。

好辦法。

許東平連連夸贊，朝幾人道：“你們多向小顧學習，遇到困難要勤于動腦子，別什么事都指望我來擺平。”

顧杳：......

我謝謝您。

-

下午四點半，臨近下班。

六樓遲遲無動靜，讓嚴陣以待的許東平總算松口氣。

可就在這時，辦公桌上的座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號碼很熟悉。

該來的跑不掉。

掛斷電話，許東平轉(zhuǎn)身環(huán)視眾人，故作鎮(zhèn)定：“大好的表現(xiàn)機會，你們誰愿意跟我走一趟。”

說得像中彩票似的。

就這破系統(tǒng)，能見人么。

辦公室安靜至極，齊齊不作聲。

既然如此，只能點名了。

楊嵐挺著七個月大的肚子，行動不便，排除。

只剩夏薇和顧杳兩位新人。

許東平溫和開口：“小夏，平時的信息錄入都由你負責，對系統(tǒng)操作相對熟練，就你吧。”

夏薇愣住。

隨即瘋狂擺手，“不行不行，我有個臭毛病，一緊張就想上廁所。讓顧杳去吧，她時常從系統(tǒng)里調(diào)取數(shù)據(jù)，操作方面肯定得心應手。”

對方的反應在許東平意料之中。

論積極性，科室人均不及格。但論工作能力，新人中非小顧莫屬。

不是他存心偏袒，而是依據(jù)事實說話。

小姑娘進項目科剛滿一年，試用期間勤勤懇懇、不驕不躁，且頭腦聰穎，學什么都快。

這樣優(yōu)秀的潛力股，即便不考公務員，哪怕經(jīng)商做生意，或者干點別的，也必有一番不俗成就。

可惜毫無背景，又偏偏選了一條最難走的路。

言歸正傳。

許東平打好腹稿面露和煦，緩緩看向小顧正要開口，卻見后者已默默起身，合上筆記本電腦，打開工位臺式機的遠程連接端口，儼然做好一同赴死的準備。

好啊，他沒看錯人。

三分鐘收拾完畢，在科室?guī)椎雷⒛慷Y下，顧杳跟著許東平走出了辦公室。

電梯里，時不時響起叮囑聲。

“小顧，等會兒見到大領導，要有禮貌，要微笑。”

“系統(tǒng)演示盡量往熟悉的版塊靠攏，內(nèi)容不完善的區(qū)域就一筆帶過。”

“放輕松，別怕出錯，有什么問題我兜著。”

......

說到最后，顧杳察覺科長音色不對勁，轉(zhuǎn)過頭一看。

額頭冒汗，嘴唇泛白，面部緊繃。

她關心道：“科長，你身體不舒服？”

看著面前一張平靜如水的稚嫩臉孔，許東平覺得自己真是......老不中用。

抵達六樓，梯門打開。

主任辦公室的門微敞，隱約可見里面有人影走動，估計是一眾領導班子還未散去。

門外敲三下，是規(guī)矩。

大約兩秒鐘，辦公室傳出‘請進’。

映入眼簾是接待區(qū)一排灰色沙發(fā)，視線繼續(xù)往里，一共有四人。

時下正值五月，溫度適宜，干部們大多習慣襯衫西褲。但即使衣著相似，也能一眼辨別出誰才是核心人物。

前方辦公區(qū)域，大板桌旁放著一盆半人高的綠植盆栽。

順茂密的枝葉向右，可見窗前背立一道高大身影，從顧杳的角度望去，能大致看清男人成熟英挺的側(cè)臉。

誠如外界所言，外形出眾而又政績斐然的周書記，是整個領導層中，最易讓人目光滯留的存在。

此時，男人拿著文件的手隨意搭在窗臺，正靜靜聽電話里闡述。很明顯是一通公務來電，且跟文件內(nèi)容有關。

大領導很忙，或許來的不是時候。

果然，思緒被主任含笑的聲音拉回，“倒讓你們白跑一趟，周書記趕時間要去省委，項目科的匯報就等下次吧。”

說完便看向旁邊一名青年干部，介紹道：“這位是經(jīng)濟規(guī)劃處的新任處長，孟長鈞。初來乍到，你們多配合他的工作，尤其是上任處長遺留的問題，要盡快解決。”

主任講話時刻意壓低聲線，什么原因，大家心如明鏡。

許東平見狀連忙上前，略顯激動：“孟處長，你好你好，可算把你盼來了。”

雙方握手。

繼科長之后，顧杳也禮貌打招呼。

看了看小姑娘手里的電腦，孟長鈞提議：“既然準備充分，就簡單過一遍吧，別打擊年輕同志的積極性。”

額。

高興一半的許東平：......

顧杳倒沒什么反應，聽話地將電腦安置在桌面上，連網(wǎng)，搜索遠程端口，打開項目管理系統(tǒng)，登錄，切換信息版塊，一通操作行云流水，不帶絲毫停頓。

許東平內(nèi)心哀嚎。

這個小顧什么都好，就是為人太耿直，做事太沖動。執(zhí)行之前，就不能先看看他這位直屬上級的眼色？

鼠標點擊聲響起，緊接著便毫無動靜。

定睛一瞧，屏幕卡死。

“......”

許東平老臉沒地擱，卻聽小顧同志不急不躁開口：“稍等，網(wǎng)速不好。”

怪網(wǎng)速？

主任辦公室的網(wǎng)表示不服。

半分鐘過去，屏幕終于緩過來。然后進行下一步，按照孟處長的要求，先后查看本市近半年的新啟項目及進展情況。

顧杳全神貫注，一一照辦。

不知覺間，辦公室安靜到落針可聞。

小姑娘端坐電腦前，一門心思撲在系統(tǒng)里，并未察覺出周遭氣壓有何變化。

以至于，一道低沉嗓音自頭頂落下時，她條件反射般屏住了呼吸。

周政良視線停在界面，語速平緩，“我記得，福田區(qū)華興街道與住房改造，全面竣工時間是去年11月。”

看似無波無瀾的聲線，卻失幾分溫度。

在場眾人沒說話，包括作為操作者的顧杳，此時盯著系統(tǒng)里的項目信息，除緊張之外，只覺離大譜。

竣工時間是去年，而立項和審批時間卻是今年3月份。

到底是低級的錄入錯誤，還是別有什么貓膩，顯然已超出她能解釋的范圍。

面對此情此景，許東平苦不堪言，早已汗流浹背。

明知該版塊是重災區(qū)，這小顧怎么還手滑，如此不小心。

他努力平復心緒，咽了咽干涸的嗓子，正待開口，大領導卻沒給他機會。

“系統(tǒng)運行是為實現(xiàn)自動化辦公，提高機關辦事效率，如今看來，倒更像是為了掩蓋病灶，制造虛假繁榮。”

周政良語氣冷淡，將手里文件遞給秘書，視線從屏幕移開，轉(zhuǎn)身看向一旁沉默不言的孟長鈞，“一月為期，我等著你的整改報告。”

留下這句，男人沒再多言，目光深沉掠過小姑娘略顯僵硬的背脊，帶著秘書朝辦公室門口闊步而去。

本以為只是簡單的系統(tǒng)抽查，未曾想弄出這么大亂子。

主任臉色極差，用手指了指許東平，暫時沒工夫計較，忙不迭緊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