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分鐘后。
沈敏主動接過周政良手里的禮品袋,熱情地招呼對方坐下,茶幾上已經泡好上等的龍井。
顧杳想挨著男朋友坐,被顧主任一記眼神制止,只好乖乖坐到沈老師身旁。
“周書記是直接從京城出發?”顧敬銘給周政良斟茶,動作一絲不茍。
“是的,今早的飛機到邛海,然后開車過來。”
茶霧繚繞,周政良謙和地虛接了一下茶杯,語氣平穩不失誠懇,“今天我是以顧杳男朋友的身份前來拜訪,您叫我小周或者政良都行,職務稱呼太過生分?!?/p>
客廳里一時安靜下來。
顧杳緊張地看著父親,生怕他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讓場面陷入尷尬。
沈敏適時站起身:“你們聊,我和杳杳去準備晚飯。老顧,別光顧著說話,給政良添茶。”
一聲‘政良’,震得顧敬銘腦仁發顫。
不省心的娘倆,一個比一個拖后腿。
顧杳則忍俊不禁,暗自朝沈老師遞去‘感激’的眼神。
甭管成與不成,咱家要有待客之道。
這可是顧主任親口說的。
廚房里,顧杳心不在焉地摘著菜,耳朵豎得老高,試圖聽清客廳里的對話。
“別擔心。”沈敏拍拍女兒的手,“你爸就是嘴硬心慫,畢竟是他的上級領導,就算真想將人拒之門外,也得撐死把面子功夫做足。”
顧杳停下動作:“媽媽,對我和周政良,你們就一點也不看好?”
“做父母的,想得長遠?!鄙蛎魢@了口氣,“婚姻不是談戀愛,是一輩子的事。你爸是怕將來有什么變故,我們這樣的家庭,連為你討公道的能力都沒有。”
顧杳悶悶道:“周政良很好,他的第一段婚姻足見人品,即使婚后感情淡了,他也不會做出傷害我的事。”
“媽媽知道你信他?!鄙蛎舨亮瞬潦?,“所以這次春節見面很重要,讓你爸多加試探和接觸,過了心里那道坎,事情就基本成了七分?!?/p>
“媽媽。”顧杳好奇問,“您不反對嗎?!?/p>
沈敏笑了笑。
“媽媽想讓你幸福,也想讓你開心如愿。你爸是男人,在考慮問題方面,大老爺們難免會更理智。”
做母親的即使再強勢,都跨不過感性這關。
五點左右,顧杳端著菜出來時,發現客廳里的畫風極為和諧。
顧主任和周書記正在討論塘縣的經濟,后者喝著茶專注傾聽,時不時提出幾個切中要害的關鍵問題。
“開飯吧。”顧敬銘起身,自然而然地坐到主位,他看向女兒,“杳杳,去把我珍藏的那瓶酒拿來。”
喝酒?
顧杳猶豫地看向某位領導:“這...不算違紀吧?”
“春節家宴,組織上不會苛刻至此?!敝苷嘉⑿Φ溃凵裰袔е矒?,“去吧?!?/p>
顧杳拿來一瓶塘縣本地釀產的高度白酒,瓶身上還沾著些許泥土,是顧主任埋在地下珍藏了十年的佳釀。
“周書記?!鳖櫨淬懝室庥没芈殑辗Q呼,“上次考察你以茶代酒,今天咱們喝幾杯?”
周政良接過酒瓶:“我給您滿上?!?/p>
顧杳目不轉睛看著兩人推杯換盞。
她對父親的酒量一清二楚,半斤白酒面不改色。
周政良平時應酬雖多,但幾乎沒見過他真的喝醉,畢竟飯局上有徐秘書替他擋酒。
所以,顧杳一直以為自己男朋友酒量一般。
然而一個小時后,情況出乎意料。
顧敬銘臉色泛紅,說話開始有些大舌頭,而周政良除了眼角微微發紅外,眼神依然清明,談吐邏輯絲毫不亂。
“老顧,少喝點。”沈敏小聲勸道。
心里腹誹,瞧著吧,遇到對手咯。
“沒事!”顧敬銘一揮手,“今天高興!政良啊,沒想到你酒量這么好...”
周政良謙虛地笑笑:“平時工作需要,練出來了。伯父海量,我已經快招架不住?!?/p>
這句恰到好處的恭維讓顧敬銘哈哈大笑。
顧杳和母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意外。
活久見,顧主任竟然自己把自己灌醉?
晚飯結束剛好七點,顧敬銘腳步虛浮,被沈敏扶去臥室休息。
顧杳自覺幫忙收拾碗筷,動作利落得像個餐廳小服務員。
“我帶閨女和政良出去走走?!鄙蛎魧φ煞蛘f,“你在家休息,順便好好捋一捋?!?/p>
捋什么,不言而喻。
床上人擺擺手,突然朝著客廳方向說:“政良,回來后去書房找我?!?/p>
半句不離‘政良’,果真醉得不輕。
顧杳有些擔心,從小到大頭回見顧主任如此,不會有事吧?
沈敏安撫:“別低估你爸爸。”
那個老東西,比誰都能裝。
夜色中的塘縣老街張燈結彩,年味十足。
顧杳走在男朋友和母親中間,邊走邊講解一些古建筑的來歷。
“塘縣有很多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可惜早年未納入規劃?!敝苷疾椒娜蓍e慢,遷就著兩位女士。
“開發需要大量資金,依照目前的財政收入狀況,恐怕難?!?/p>
“難有難的做法?!敝苷纪鹊辣M頭的觀瀾古塔,說了一句令顧杳心顫不已的話。
他聲音沉著:“未立桑梓之政,豈堪廟堂之謀。身在其位,我們做的還遠遠不夠。”
‘我們’指的并非他一人。
簡單幾句談話中,沈敏驚訝地發現,遠在邛海的S長,對塘縣的了解甚至超過許多本地人。
顧主任沒說錯,這八字有一撇的未來女婿,的確是個體察民情的好官。
回到家已近九點。
顧杳想跟去書房,被母親拉?。骸白屗麄儬攤z談吧?!?/p>
書房里,顧敬銘已經泡好醒酒茶。
見周政良進來,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既是談正事,便就直入主題。
周政良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檔案袋,輕輕放在書桌上:“伯父,您先看看這個?!?/p>
顧敬銘打開檔案袋,里面是幾份文件。
最上面是一份婚前協議,條款密密麻麻。
當他看到‘若男方犯錯或做出任何導致婚姻破裂的行為,將辭去職務、凈身出戶’這一條時,手指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翻到最后一頁,擔保人一欄赫然簽著‘周立崶’三字。
僵住幾秒,反復確認自己沒看錯。
顧敬銘猛地抬頭,難以置信:“你父親是...周立崶?”
“是的,這份協議由專業律師起草,上面有我的親筆簽字和手印,我父親自愿做擔保人?!敝苷颊f,“既然我認定了杳杳,就要給她和家人足夠的安全感?!?/p>
顧敬銘的呼吸有些發緊。
周立崶是什么身份,他太清楚了。這樣的人物愿意為兒子的婚事做擔保,分量重于泰山。
“還有這個,您過目。”
周政良又推過一份文件,“這是我名下的財產清單和轉讓協議,全部具備法律效應。如果將來婚姻生變,二老只需在下方簽字,這些都會轉到杳杳名下?!?/p>
大為震撼。
這哪是求娶,分明更像...
顧敬銘神色復雜地合上文件,長嘆一口氣:“其實,你不用做到這般地步,我們并非貪圖...”
“伯父,跟錢財無關?!敝苷贾币曨櫨淬懙难劬Γ拔抑滥鷵氖裁?。您怕杳杳嫁給我會受委屈,怕我們家庭差距太大,怕將來有什么變故您護不住她。這些我都理解?!?/p>
因為理解,所以必須拿出百分百誠意。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誠懇:“我用我能想到的一切方式向您保證,我會用我的全部去愛護她、尊重她。這份協議不是做樣子,是我的承諾。”
豈止承諾。
這大概是顧敬銘活了快五十年,見到的最毫無保留的‘自裁書’。
沉默良久,他終于緩緩點頭:“我老了,看待問題有時候會固執己見。杳杳從小就有主見,她選擇你,一定有她的道理?!?/p>
“好好待她,我就這么一個女兒?!鳖櫨淬懻酒鹕?,拍了拍周政良的肩膀,準備離開書房,被對方喊住。
他腳步停下,轉身。
周政良說:“協議的事,請伯父暫時瞞著杳杳。”
怕她有心理負擔。
當晚,顧杳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給隔壁客房發信息:【聊得如何?】
周政良回復很快,卻未直接講出結果:【給你爸爸一點時間?!?/p>
顧杳咬著唇打字:【萬一老顧還是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做?】
【那就繼續爭取?!?/p>
她忍不住開玩笑:【我還以為你會采取非常手段,強娶?】
周政良發來一個無奈的表情:【兩情相悅,哪有硬來的道理?!?/p>
與此同時,主臥里,顧敬銘將協議遞給妻子。
沈敏看完倒吸一口冷氣:“這哪是婚前協議,簡直就是...”
“賣身契?!鳖櫨淬懡釉?,“幾十項條款,條條都在維護杳杳的權益...”
他搖搖頭,“我無話可說?!?/p>
沈敏指著擔保人簽名:“是真的周立崶?”
“除了他,誰敢簽這個名字?!?/p>
顧敬銘躺到床上,望著天花板,“既然能做到不為自己留后路,至少證明,他對杳杳足夠真心,也對自己有足夠信心。”
次日清晨,一家人正在吃早飯時,沈敏的手機響。
她接起來,臉色由疑惑逐漸轉為認真。
掛斷電話后,沈敏看向丈夫:“是政良的母親,陳婉棠女士,她邀請杳杳去京城做客?!?/p>
“去吧。”顧敬銘語氣自然,“政良的父母這么有誠意,我們也不能失了禮數?!?/p>
周政良放下筷子,溫沉道:“二老放心,我父母都是很隨和的人,他們一直想見見杳杳?!?/p>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餐桌氣氛前所未有的輕松。顧杳在桌下悄悄握住周政良的手,兩人相視一笑。
她知道,最難的一關,已經過去了。
...
大年初五的清晨,小區還籠罩在薄薄的晨霧中。
顧杳告別父母,跟著周政良先去邛海,然后再轉乘飛機到京城。
臨走前,顧主任和沈老師各有叮囑。
她一一記在心里。
撫著女兒柔順的頭發,沈敏溫聲道:“畢業后難得去一趟京城,趁這次假期,可以多玩幾天。”
初八上班,想逗留也不行。
顧杳知道,媽媽是在暗示她,多跟男朋友家里人相處,增進彼此了解。
兩分鐘后,黑色SUV穩穩停在面前。
周政良從駕駛座下來,朝二老頷首告辭:“室外太冷,伯父伯母早些上樓,等我和杳杳到京城,再給你們報平安。”
“好?!鳖櫨淬懕呈至⒃诨ㄅ_邊,雖有不舍,但神色還算平靜,“路上開車注意安全,出發吧,別誤了航班?!?/p>
抵達譽峰,已近晌午。
吃過午飯,顧杳站在穿衣鏡前,最后檢查一遍自己的著裝。
“緊張?”周政良從身后環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發頂。
他換了件深藍色大衣,內搭淺灰襯衫,沒有打領帶,整個人看起來既正式又不失隨和。
顧杳轉過身,手指無意識地整理著他的領口:“有一點點,但更多是期待?!?/p>
周政良握住她的手,在蔥白指尖輕吻一下,眼中閃過寵溺,“能把我這個做領導的收拾得服服帖帖,確實沒什么可緊張的。”
女朋友被他逗笑,略施粉黛的小臉愈發明媚動人。
周政良松開懷里人,另一只手牽起她,“走吧,司機已經到了?!?/p>
從市區到機場的路上,周政良詳細地向顧杳介紹家里的情況。包括父母喜好,以及大哥大嫂的職業。
聽到他嫂子是西南軍區醫院的外科醫生,顧杳眼神里溢滿欣賞。
救死扶傷,令人敬佩。
尤其是在西南邊陲那樣局勢不明的地方。
毫無疑問,周家的每一個人,都在默默為祖國奉獻著自己的力量。
不久的將來,她也會成為其中一份子。
顧杳引以為傲。
下午四點半左右,飛機準時降落在首都機場。
一出航站樓,就有專車等候。
車子駛入東城區,拐進一條安靜的胡同,最終停在一座古樸的四合院前。
朱紅色大門上掛著嶄新的春聯,兩側石獅威嚴卻不失親切。
顧杳剛下車,就聽見一道含笑的女聲:“可算到了?!?/p>
一位身材纖柔的女子從門內走出,她穿著簡約的高領羊絨衫,外搭一件米色披肩,烏黑的長發挽成一個低髻,眉眼間透著干練與親和。
周政良攬過小姑娘,溫聲介紹:“杳杳,這是我大嫂溫宜?!?/p>
“大嫂?!?/p>
顧杳臉頰微紅,禮貌喊人。
溫宜上前輕輕擁抱:“早就聽政良提起你,今天終于見到了?!?/p>
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著女孩,眼中滿是贊賞。
本人比照片上還要漂亮,老二眼光不錯。
“別站在外面了,快進來?!睖匾私舆^周政良手中的行李,“媽在前廳插花呢,知道你們今天到,特意選了最新鮮的花材?!?/p>
穿過影壁,顧杳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四合院保留著傳統格局,卻處處透著現代生活的舒適感。前院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兩側是修剪整齊的灌木,角落里一株老梅正開得燦爛。屋檐下掛著紅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前廳里,一位氣質優雅的女士正專注地修剪著一枝白梅。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臉上立刻浮現溫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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