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昭將最后一塊床板嚴絲合縫地嵌入床架,用手掌用力壓了壓,新床紋絲不動,散發著松木的清香。
他站起身,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額頭的汗,目光掃過這件凝聚了他半天心血的作品,緊繃的嘴角似乎有了一絲松動。
沈秀蘭靠在門框邊,靜靜看著。這個男人,話不多,卻總能把事情辦得妥妥帖帖。
她心里剛升起一絲暖意,就見葉昭拿起掃帚,開始打掃地上的木屑。
他的動作干凈利落,像是在部隊里執行任務,先將大塊的木料歸攏,再用掃帚將木屑掃成一堆。
沈秀蘭見狀,也走過去拿起一旁的簸箕,想把那堆木屑收走。
可她的手剛碰到簸箕,葉昭已經放下掃帚,拎來一桶水,擰干一塊抹布,彎下腰,從房間的角落開始,一下一下地擦地。
“用濕布擦,木屑才不會飛起來。”他頭也不抬地說道,聲音沉悶。
沈秀蘭拿著簸箕的手頓在半空中。她看著他用一種近乎固執的專注,將地板擦得干干凈凈,連她剛剛掃好的那堆木屑,也被他用濕布裹挾著清理掉了。
他做完這一切,直起身,將臟了的抹布在水桶里反復搓洗,直到水變得渾濁。
整個過程,她就像一個多余的旁觀者。
一股說不清的憋悶涌上心頭。
可在這個家里,在這個男人面前,她總有一種無力感。
他不是反對她,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把所有事都做完了。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木香和一絲尷尬的沉默。
這份沉默一直延續到下午,被葉邵凱的倔強打破了。
放學后,三個孩子回到家。招娣和團子乖乖地拿出作業本,葉邵凱卻把書包往桌上一扔,跑到院子里擺弄他那個寶貝錄音機。
“小凱,你的作業呢?”沈秀蘭洗了手,從廚房里走出來。
“不寫了,”葉邵凱頭也不回,擺弄著磁帶,“沒用,還不如去賣汽水,一天還能掙好幾塊。”
他還在為自己的“生意”被叫停而耿耿于懷。
沈秀蘭眉頭微蹙。她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緩:“讀書怎么會沒用?你賣汽水,要算賬,要進貨,這些都離不開算術。以后想做大生意,更要懂得多。”
“我不用懂那么多,只要會數錢就行。”少年梗著脖子,一臉不服氣。
就在這時,剛剛下班回來的葉昭,解開了警服的風紀扣。
他聽到兒子的混賬話,臉色一沉,大步走了過來。
“學生的天職就是學習。”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寒氣,“把錄音機關了,回屋寫作業去。”
“我不!”葉邵凱的叛逆勁兒上來了,聲音也拔高了八度。
“我再說一遍。”葉昭的眼睛瞇了起來,那是他發火的前兆。
“你就會命令我!”葉邵凱猛地站起來,沖著葉昭吼道,“你除了會瞪眼,還會干什么!”
氣氛瞬間僵住了。招娣和團子嚇得停下了筆,怯生生地看著這邊。
沈秀蘭立刻站到兩人中間,她按住葉昭準備抬起的手,對葉邵凱說:“回你屋里去,冷靜一下。”
然后她轉頭看向葉昭,壓低聲音:“他還是個孩子,你不能這么跟他說話。”
“就是因為是孩子,才要教他規矩。”葉昭的胸膛起伏著,顯然也在壓著火氣,“慈母多敗兒。”
“一味地強壓,只會讓他更反感!”
兩人的爭執雖然刻意壓低了音量,但彼此眼中的不認同卻清晰可見。
一個認為需要鐵腕紀律,一個主張懷柔疏導。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產生了如此直接的沖突。
晚飯時,葉邵凱沒有出來吃。沈秀蘭給他留了飯菜,但他一口沒動。
夜深了,孩子們都睡下后,主臥里只亮著一盞昏暗的臺燈。
沈秀蘭坐在床邊,葉昭站在窗前,背對著她。
“我們得想個辦法。”沈秀蘭先開了口,“總這么僵著不是事。”
葉昭轉過身,他看著她,臉上的線條比平時柔和了一些。
“你說。”
第二天,當葉邵凱依舊拒絕學習,只悶頭在屋里生悶氣時,他發現自己的錄音機不見了。
他沖出房間,卻看見葉昭正坐在院子里,手里拿著他的錄音機,慢條斯理地用一塊絨布擦拭著。
“我的錄音機!”他沖過去想搶。
葉昭手一抬,輕易地避開了他。“寫完作業,還給你。”
葉邵凱氣得臉通紅,轉頭看向沈秀蘭求助。
沈秀蘭正在給招娣和團子分麥芽糖,她看也沒看他,只是說:“今天作業寫得好,晚上我給你們做紅燒肉吃,要是有人沒寫,那就只能啃窩頭了。”
葉邵凱愣住了。一個收繳了他唯一的娛樂,一個控制了他的口腹之欲。
兩人明明昨天還在爭吵,今天卻默契地結成了同盟。
他孤立無援,像一只被拔了牙的小老虎,在院子里來回踱步,最后,只能憤憤地跺了跺腳,轉身回屋,拿起了鉛筆。
看到他坐回書桌前,沈秀蘭和葉昭在院中相隔數米,對視了一眼。
那一刻,所有的分歧都暫時消弭,一種名為“父母”的共識,在兩人之間悄然形成。
晚上,葉邵凱交上了作業本。字跡雖然潦草,但總歸是寫完了。
沈秀蘭端著一碗臥著兩個荷包蛋的湯面放到他桌上,熱氣騰騰。
而葉昭則默默地將擦得锃亮的錄音機,放回了他床頭。
男孩低著頭,吸溜著面條,眼圈微微有些泛紅。
就在這時,院門被敲響了。
王桂蘭拎著一個布兜,里面是剛腌好的雪里蕻和一摞熱乎乎的玉米餅。
“媽,您怎么這么晚過來了?”沈秀蘭連忙迎上去。
“不放心,過來看看你們。”王桂蘭的目光在院子里掃了一圈,看到堂屋里亮著溫暖的燈光,孩子們在燈下小聲說笑,葉昭正在檢查門窗,她的臉上露出了笑意,“新床打好了?看著就結實。”
她只字未提床是怎么塌的,只是像個尋常的母親一樣,關心著女兒女婿的生活。
她拉著沈秀蘭到廚房,一邊把帶來的東西放進櫥柜,一邊絮絮叨叨。
“秀蘭啊,葉昭這人,看著冷,心是熱的。男人家,在外面撐著一片天不容易,回到家,就想圖個順心。你現在也是當家做主的人了,脾氣別太硬。一個家,要兩個人一起扛,一個人硬,另一個人就得軟一點,這日子才能過得長久。”
母親質樸的話語,像是溫水,慢慢浸潤著沈秀蘭有些緊繃的心。
她看著窗外,葉昭正彎腰給貪玩的團子拍掉褲腿上的灰塵,動作笨拙卻耐心。
是啊,一個家,磕磕絆絆在所難免。重要的不是沒有摩擦,而是在摩擦之后,如何找到那個讓彼此都舒服的位置,然后一起,把歪斜的屋梁扶正,把松動的地基夯實。
轉眼就到了周末,是招娣少年宮舞蹈班匯報演出的日子。
清晨的陽光剛剛灑進四合院,招娣就已經醒了。
她沒有賴床,而是悄悄地爬起來,在院子中央那片空地上,踮起腳尖,比劃著舞蹈老師教的動作。
她的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襯衫和一條打著補丁的褲子,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練習的專注。
自從報名舞蹈班后,每晚在院中練習,已經成了她的習慣。
一開始,她總是跟不上錄音機里的節拍,磁帶轉到頭了,還得自己笨拙地跑過去翻面。
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只要她一停下,坐在屋檐下擺弄錄音機的小凱哥哥,就會不耐煩地伸出手,“啪”地一聲按下停止鍵,取出磁帶,翻個面,再“咔”地一下塞回去,整個過程一言不發,眼睛甚至都沒離開過他手里的零件。
今天就是檢驗成果的日子。沈秀蘭給招娣換上了她親手改小的一件淺粉色襯衫,又找了一條黑色的確良褲子。
雖然比不上林巧云女兒那一身從百貨大樓買來的嶄新舞蹈服,但勝在干凈整潔。
“媽,我……我有點怕。”臨出門前,招娣拉著沈秀蘭的衣角,小聲說。
她的手心冰涼,滲著細密的汗。
沈秀蘭蹲下身,替她理了理衣領,看著女兒那雙既期盼又膽怯的眼睛。
“沒什么好怕的。你每天在院子里跳得那么好,今天就當院子里多了些人看你,就這樣。”
去少年宮的路上,葉邵凱出人意料地也跟了來。
他沒說為什么,只是一手插在褲兜里,另一只手拎著那個寶貝錄音機,另一只肩膀上還扛著一根被削得光滑筆直的木棍,木棍頂端用紅色的包裝紙扎了一朵有些歪歪扭扭的紙花。
“你拿這個干嘛?”沈秀蘭問。
“她跳舞不有段要用么。”葉邵凱撇過頭,嘟囔了一句,腳步卻加快了些,像是不想再多說。
沈秀蘭心里一暖。這根棍子,她見他昨晚在燈下削了很久,還把手劃破了一道小口子。
少年宮的小禮堂里已經坐滿了家長和孩子,嗡嗡的說話聲像是無數只蜜蜂在振翅。
林巧云一眼就看到了她們,拉著自己穿著漂亮紗裙的女兒走過來,臉上帶著客套的笑:“秀蘭,你們也來了,我們家小雅可是她們班的領舞,老師說她最有天分。”
沈秀蘭只是笑了笑,沒接話,領著孩子們在后排找了個位置坐下。
演出開始了。一個個穿著漂亮衣裳的孩子走上舞臺,在明亮的燈光下表演。
招娣的節目排在中間。輪到她上場時,她攥著葉邵凱做的那根紅花木棍,緊張得手都在抖。
后臺,葉邵凱把錄音機放在指定位置,將磁帶推進去,手指懸在播放鍵上。
他看著幕布邊上那個瘦小的身影,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報幕員清脆的聲音響起:“下面請欣賞舞蹈《我們的田野》,表演者,沈招娣。”
稀稀拉拉的掌聲中,招娣走到了舞臺中央。燈光打在她身上,那張小臉更顯蒼白。
她看了一眼臺下烏壓壓的人頭,身體僵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沈秀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身邊的團子也感覺到了緊張的氣氛,小手緊緊抓住了媽媽的胳膊。
就在這時,熟悉的音樂響起了。那正是葉邵凱每天給她放的那段旋律。
音樂聲中,招娣像是被喚醒了。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里的慌亂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院中練習時的那份沉靜。
她的動作舒展開來。沒有華麗的技巧,沒有高難度的翻騰,但每一個踮腳,每一次旋轉,都踩在了節拍上。
她的身體隨著音樂搖曳,手中的紅花木棍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那朵歪歪扭扭的紅紙花,在燈光下竟也顯得格外鮮艷。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忘記了臺下的觀眾,忘記了自己身上的舊衣服,忘記了所有的自卑和膽怯。
一曲終了,招娣收住最后一個動作,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
禮堂里安靜了一秒。
緊接著,雷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
前排的家長們紛紛回頭,打聽這個跳得如此投入的女孩是誰。
林巧云臉上的表情有些凝固,她看著舞臺上那個瘦小的身影,眼神里滿是不可思議。
沈秀蘭的眼睛濕潤了。她用力地鼓著掌,手心拍得通紅。
她看到,女兒在臺上,先是有些不知所措,隨即,一抹燦爛的、發自內心的笑容,在她臉上綻放開來。
演出結束,老師給每個參加表演的孩子都發了一朵小紅花作為獎勵。
好幾個同學圍到招娣身邊,羨慕地看著她手里的紅花,嘰嘰喳喳地問她是怎么練的。
這是她第一次,成為人群的中心。
回家的路上,招娣一路都高高地舉著那朵小紅花,小臉上滿是驕傲。
團子跟在她身邊,仰著頭,滿眼都是對姐姐的崇拜。
葉邵凱依然走在最后面,拎著錄音機,那根立了功的木棍被他隨意地夾在腋下。
他依舊是那副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沈秀蘭注意到,他走路的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
回到四合院,沈秀蘭看著在院子里追逐嬉笑的三個孩子。
她輕輕撫平自己衣角上的褶皺。只是一個三十塊錢的舞蹈班,就能給孩子帶來這么大的改變。
那么,如果她能掙更多的錢,給他們創造更好的條件,讓他們站在更廣闊的舞臺上,這些孩子,又會綻放出怎樣奪目的光芒?
一股前所未有的決心,在她心底慢慢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