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電影制片廠去年從北影廠外聘了一位大導演過來拍了一部戲。
這部戲叫做《殘雪》,講述了一位滿懷赤城的歸國華僑女性,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和自身海外背景,在看似解凍的初春社會里,依然遭遇根深蒂固的偏見,歧視和排斥,最終理想幻滅,被迫離開的故事。
大導演叫凌子楓,他和崔隗、水華、成英并稱為北影四大帥。
歸國華僑女性,也就是片中的女主角叫張秀云,由斯琴高媧飾演。
斯琴高媧想必大家都不陌生,一生獲獎無數,代表作有《駱駝祥子》《香魂女》《大宅門》《人在紐約》……
不過現在是1980年,剛滿三十歲的斯琴高媧還只出演了兩部戲,不對,是兩個半,她在1976年主演的第一部戲《占領頌》因為某些歷史原因,拍到一半爛尾了。
第二部戲叫《歸心似箭》,是八一廠的戲,她同樣被選為女主角。并且也因此從原先的單位內蒙古歌舞團,調到了八一廠當了一名電影演員。
后來《歸心似箭》播出后,她因為戲中的表現亮眼,被峨影廠挑中,所以把她借調過來拍了《殘雪》。
其實《殘雪》在去年11月底就已經殺青了,只是在做后期的時候,發現拍攝過程中,關于女主角的一些收音工作沒做到位,所以最近,再次把斯琴高媧請過來補錄了一下聲音。
“斯琴高媧同志,這段時間辛苦您了。”
“不辛苦,你們才更加辛苦。”
斯琴高媧摘下設備后再次確認道:“已經都配好了是吧?”
“是的……”
“那我下午還用來嗎?”
“不用來了,當然如果您想聽一下效果的話,也可以過來。”
斯琴高媧點點頭,既然這樣的話,那她下午就不打算過來了。
因為她這兩天在峨影廠也聽到了一個風聲,說是那部由浮生同志的小說《斗牛》改編的同名電影今天在廠里面公開選角,她想著自己現在身上反正也沒什么片約,那就下午過去湊個熱鬧唄。
萬一有機會能夠撈到一個角色,就不用立馬回老單位去了。
因為斯琴高媧知道,老單位這上半年在籌備的幾部戲,早就已經被廠里其他演員瓜分得一干二凈了,她現在就算回去也沒戲演。
下午,當斯琴高媧來到《斗牛》劇組的試鏡棚時,發現經過了一個上午的試鏡之后,試鏡棚外面居然還有人在排隊等著試鏡。
她上前和排在前面的一個演員打聽道:
“你好同志,這里面是《斗牛》的選角片場嗎?”
“是撒,你是哪個喲?我好像莫得在廠子里見過你哎。”開口的演員是本地人,所以說話帶了一點川音。
好在斯琴高媧也能聽得懂,但不會說,只能用普通話回道:“我叫斯琴高媧,是八一廠的演員,聽說這里在試鏡,所以過來看看。”
“撒子?你是八一廠的?啷個遠你咋個曉得我們這兒在試鏡哎?”這人好奇道。
但不等斯琴高媧解釋,前面就有一個人是認識她的,站出來替她解釋道:“老莫,人家斯琴高媧同志是《殘雪》的女主角,你連這個都不曉得蠻?”
“這樣子哦……同志你好,我叫莫高遠,他們都喊我老莫,你也來試鏡撒?”
斯琴高媧笑著點點頭。
這個時候,眾人面前正是試鏡的房間突然打開,而之前被叫進去試鏡的演員有些垂頭喪氣的走了出來。
有熟悉的人連忙問道:“老周,咋樣?”
老周只是搖搖頭,什么話也沒說。
在他身后,陳浮生也走了出來,他的目光在后面等著試鏡的人身上一一掃了一眼,當落在最后面的斯琴高媧身上時多停留了兩秒。
但他也沒有叫斯琴高媧插隊,而是對這些還沒試鏡的人一起說道:“你們五個都進來吧。”
之前都是一個個的試鏡,這下陳浮生把五個人都一起喊進試鏡棚,反而引起了一些人的猶豫。
“同志,你是說我們一起進去試鏡?”
“對,你們一起。”
陳浮生點頭,轉身先進了屋。
試鏡棚里,除了導演韓弎坪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廠里面分到他們劇組的制片人,一個是劇組的攝影師。
此時三人見陳浮生把剩下等待試鏡的演員都喊了進來,倒也沒有大驚小怪,顯然這是事先溝通過的。
至于陳浮生把人帶進來之后,也沒有回答座位上去,而是轉身面向五人,先對四個男演員道:
“現在是這么個情況,《斗牛》還差一個男主角,但是看過小說的應該都知道,男主角牛二這個角色并不好演,但是為了電影質量考慮,我們也不能降低選角標準。”
說到這,見四人臉色都不約而同的緊張起來,陳浮生突然話鋒一轉道:“鑒于前面試鏡男主角的演員全都失敗了,我們決定改變一下試鏡規則,也算是給大家降低一點試鏡難度。”
四位等待試鏡的男演員又因為他這話同時眼前一亮。
接著就聽陳浮生說道:“規則很簡單,下面我會隨機表演一段男主的戲份,而你們要做的就是觀察我的表演,然后模仿我的表演。”
如果說之前的試鏡屬于閉卷考試的話,那么現在的試鏡,已經算是開卷考試了。
難度可以說下降了一大截。
要是這樣都篩選不出一個合格的演員,也許陳浮生真就要考慮一下韓弎坪說的從其他電影制片廠去找了。
與此同時,四人聽說只是模仿,一個個對自己都還挺有信心的。
反倒是質疑起了陳浮生這個年輕人到底有沒有演技。
其實,也不只是他們好奇,就是坐在考官位置上的韓弎坪三人也都很好奇。
畢竟比起其他人,他們更了解陳浮生的身份,知道他雖然是《斗牛》的作者,但是之前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老師。
陳浮生沒有在意眾人的目光,但是這個主意既然是他提出來的,當然是有把握的。
他走到桌子前,隨便挑了一段難度中等的戲份,將之遞給韓弎坪道:
“老韓你幫我念一下旁白。”
“沒問題,交給我。”
說著,韓弎坪低頭看了一眼陳浮生挑的這段臺詞,向他確定道:“你要表演這一段?”
陳浮生點點頭,然后直接走到了試鏡棚的中間。
包括斯琴高媧在內的五位試鏡者都自動站到了兩邊,用好奇、期待還帶了一點懷疑的眼神盯著他。
陳浮生稍稍醞釀了一下,然后對著韓弎坪比了一個ok的手勢。
見狀,韓弎坪拿起手里的臺詞幫忙念起了旁白。
“日本兵澀谷跪在地上,雙手顫抖著從懷里掏出了一張全家福,遞給牛二,帶著哭腔說:我家里也有老人,有孩子,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陳浮生一秒入戲,仿佛此時在他面前就跪了一個向他求饒,想要活命的日本鬼子。
他伸出手,接過了對方遞來的照片,另一只手里緊緊地握著砍刀,實為一根桌子腿,因為太用力,青筋都分毫畢現,與此同時,他臉上的雞肉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眼眶也瞬間通紅。
這一刻,哪怕陳浮生一句臺詞都還沒說,房間里也安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非常震撼的看著他一秒入戲,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
而此時,當陳浮生的情緒積攢到一個臨界點后,他也終于爆發了出來。
他沖著面前并不存在的日本鬼子低吼道:
“你說過得好好地,誰惹著你們了?你別給老子看這個,沒用!就你有家人?就你家里有老的小的,俺都沒有?”
“人家二嬸懷著個孩子在……在肚子里,你們愣是給挑了!”說這話的時候,一滴眼淚從陳浮生的眼里流了出來。
他隨手擦掉,繼續盯著日本鬼子,不管是神態,還是語氣都在陡然間殺氣騰騰,“所以什么都別說了,一報還一報!”
說完,他高高舉起砍刀,但是看著面前不斷磕頭求饒的日本鬼子,善良使得他竟然有一絲下不去手。
不過就在這時,他眼前閃過村子被屠的慘狀,閃過九兒的音容笑貌,閃過二嬸那尚未出世的孩子……當想起這些,心中的仇恨就如同洶涌的潮水翻涌而來,牛二嘴里大叫了一聲后,一刀砍了下去。
當然原著的這里牛二因為心軟,在最后一刻放過了這個日本兵,或許管唬導演是想表達牛二的善良和突出他只是一個農民的身份,以及對仇恨循環的厭惡和超越,對人性的憐憫,反正要解讀的話,有很多理由。
但是在陳浮生的劇本里,他寫得是牛二揮下了這一刀。
而他的理由也很簡單,日本鬼子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哪怕這個日本兵是被逼的,哪怕他的手上沒有殺過一個中國人,但是當他帶著武器出現在中國這片土地開始,他就有罪,死一百次也不無辜的罪。
而且陳浮生在改動這個劇情的時候,他還將自己代入過牛二,如果他是牛二,他就不可能替那些死去的村民原諒一個日本鬼子。
所以,殺。
必須殺!
哪怕讓自己的雙手沾滿獻血!
回到眼下,當他演完,房間里依然落針可聞。
但是陳浮生看到,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不等大家反應過來,陳浮生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然后對四個目瞪口呆的等著模仿的演員道:“該你們了。”
“那個,我可能不太適合演男主角。”有人直接打起了退堂鼓。
然后就是第二個:“俺也一樣!”
第三個:“您太厲害了,我承認自己做不到。”
第四個:“老三把我的話也說了。”
陳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