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送歸烈士遺骸,純屬朱慈炅自討苦吃,一慣自信的他幾乎是狼狽逃回衛(wèi)署的。
所謂的皇恩掩埋不了一屋孤寡的悲傷,兩歲就已經(jīng)是錦衣衛(wèi)千戶的李仁度話都說不清楚,那句“為皇上效死”的稚聲,徹底擊潰了朱慈炅的矜持。
李家的哭聲迅速讓整個衛(wèi)城飄白,甚至朱慈炅都不知道,這開平中屯衛(wèi)出征的兩千六百八十七人中還有沒有活下來的人,但李成先的家丁肯定是全沒了。
朱慈炅坐在曾經(jīng)獨屬李成先的座椅上,椅子有點年份了,說不定前任指揮使就在用。
朱慈炅坐上后就聽到一陣吱呀聲,他的腳依然夠不到地,但沒有晃動,身體一直緊繃著。
朱慈炅靜坐了很久才開口,“把我的筆記本拿過來。”
身邊的譚進和盧九德大眼瞪小眼,茫然不知所措。
譚進雖然一直在朱慈炅身邊,但他進宮后地位一直很低,撈到內(nèi)書房讀書機會的時候都快二十了,后來自己也放棄了,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沒文化的。
朱慈炅繼位后,身邊人都一步升天了,只有譚進覺得自己沒啥文化,腦子不夠聰明,一直負責(zé)守門,安保。
張?zhí)缶陀X得這個人粗枝大葉的,不堪重用。當(dāng)然,除了王坤,朱慈炅身邊就沒有人得到過張?zhí)蠛迷u。
盧九德倒是很機靈,詩詞歌賦都有涉獵,最近據(jù)說還連武經(jīng)七書、紀(jì)效新書、武備志等都背熟了,是準(zhǔn)備向鄭和看齊,很有理想很有志向的年輕人。
盧九德這次還真正上過戰(zhàn)場,有過真正的殺人爆頭經(jīng)驗,雖然那滋味并不好受。天天都做惡夢,一吃飯就想起被自己砸爆的腦漿,很長一段時間都吃不好睡不好了,直到燕山開戰(zhàn)才勉強恢復(fù)。
他武功比王坤方正化譚進等人差遠了,可后面這幾個全沒有親自動過手,唯一算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是方正化,一個人也沒殺掉,還差點被弄瞎。
朱慈炅勸說高起潛的話,高起潛聽進去沒有不知道,但盧九德明顯是想要往這條路上闖了。
朱慈炅看著兩個人無措的樣子,才想起來,兩個人都不知道筆記本是什么。
譚進雖然一直在身邊,但基本就是個混子,盧九德是廣濟倉之戰(zhàn)殺瘋了,得了嚴(yán)重的戰(zhàn)場后遺癥才回到自己身邊調(diào)養(yǎng)的。
“去把王伴——那兩個狗東西叫進來吧。”
王坤和方正化都在朱慈炅面前跪下了,朱慈炅也沒有叫他們起來,他居然找到了李成先留下的一本賬薄,手下借他錢的。
這賬薄老厚了,但他居然沒有給他夫人,簽字手印都亂七八糟的,有些劃掉了,更多的沒有。
還有些是李成先自己劃掉的,因為他在后面補充了幾個字,廣寧戰(zhàn)死,口外戰(zhàn)死等。
按照李成先的規(guī)矩,這次恐怕要全劃掉。
李成先是屯衛(wèi)指揮使,這個位置搞錢很容易,大明每年的遼餉也有他一份,查出他貪污朱慈炅一點也不會意外。
否則他憑什么養(yǎng)八百家丁,這實力在副將這級相當(dāng)厲害了,很多副總兵都沒有。
李家也明顯很有錢,要不他丫的居然有兩個小妾,李仁度就是妾生子,但誰叫他成了獨苗了。
朱慈炅很意外還有這一幕,他居然不對手下放印子錢,有錢還就還,戰(zhàn)死賬銷。
這讓朱慈炅對遼餉有了更多思考,不單單是錢的問題,而是系統(tǒng)性的問題,按理廣寧中屯衛(wèi)的標(biāo)準(zhǔn)出戰(zhàn)人數(shù)應(yīng)該是五千六百人,李成先加上家丁都只能拉出一半人。
衛(wèi)所兵流失了,他們要維持戰(zhàn)力只能用半募兵的家丁,而在職的衛(wèi)所兵都很窮困,甚至已經(jīng)到了快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李成先肯無息借錢給他們,是他個人的將兵之法,恐怕很少有人愿意這樣干。
王坤和方正化跪了很久,朱慈炅都沒有開口,兩個人都有些不耐煩了,好久沒受過這種折磨了。
方正化梗著頭,目光看著朱慈炅翻書,那意思是,皇上你打算讓奴婢跪多久?譚進盧九德還在一邊呢,你要是生氣,打罵奴婢都認,別這樣吊著好不好。
王坤卻低著頭,心中充滿后悔,師傅說過宮中做事要帶腦子也別帶腦子的,自己怎么會同意跟方正化一起瘋,完了,好不容易混上的紅袍要沒了。
朱慈炅冷笑一聲,目光直視方正化,再沒有了以往的溫情。
“你的職責(zé)是什么?”
方正化一愣,“皇上讓奴婢主持密衛(wèi)——”
“田維章是你這樣主持密衛(wèi)嗎?”
方正化低下頭,密衛(wèi)參戰(zhàn)了啊,現(xiàn)在只剩幾十個人,有幾個在夜不收,剩下的都在外面,我需要做什么嗎。
“朕知道,密衛(wèi)死傷很嚴(yán)重。方正化,你去吧,好好重建密衛(wèi)。”
方正化?方伴伴呢?
對不起,朱慈炅今日之后再無伴。
方正化有些失落的出了衛(wèi)署指揮廳,看著左右崗衛(wèi),有些茫然。
“說吧,怎么回事?”
王坤趕緊稟報事情經(jīng)過,“奴婢鬼迷心竅,因為此事涉及到皇家體面,奴婢就自作主張,奴婢該死。”
“朕還有什么體面?皇宮里的女人被韃子糟蹋,逼死她們就體面了?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奴婢該死。”
“你覺得這是你處理錯了嗎?”
“不是,奴婢不該瞞著皇上,奴婢罪該萬死。”
朱慈炅非常意外的看了王坤一眼,很多事他的確有資格處理,但他沒資格蒙蔽朱慈炅的眼睛耳朵。
“哼,還算有自知之明,剝?nèi)ヲ郏舷氯ィ榷!?/p>
“譚進,愣著干什么?需要朕重復(fù)一遍嗎?”
方正化站在門外,看到譚進把王坤帶出來,又叫人去找水火棍,脫了王坤的衣服,綁在長凳上。
方正化臉色變了,拉著譚進,“杖責(zé)還是杖斃?”
譚進苦著臉看了他一眼,“責(zé)。”
方正化放心了,王坤卻爬在長凳上失聲痛哭,方正化踢了他一腳。
“還沒打呢,你哭個屁,咱家去給你找金瘡藥。”
“你給我滾,老子進宮幾十年,除了年少不懂事那次,這是第二次挨打。”
“沒事,先帝打過我很多次,最狠的一次差點沒回過氣,這事我有經(jīng)驗。你一會閉著氣就行,千萬別哭。再說,這里都是自己人,是吧,譚進。”
譚進連忙點頭,王坤卻怒了,“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把方正化趕出去。給老子狠狠的打,誰敢手軟別怪我收拾你。譚進,給我把眼睛蒙上。”
譚進為難的看著方正化,方正化一笑。
“不想我看見是吧,我還不稀罕看,你這屁股上的白肉倒是挺嫩。”
順手在王坤屁股上拍了一下,瀟灑出門。
剛出門,就撞見劉若愚、高起潛雙雙下馬,直奔衛(wèi)署而來,高起潛還一瘸一拐,但不妨礙他滿面春風(fēng)。
方正化突然呆立。
王坤為什么挨打,自己為什么不挨打?這件事是兩個人一起做的啊,而且還是自己的主意。
他突然想到了先帝清宮那夜,很多人死了,很多人被打,但主謀的魏忠賢無事,一句話都沒有。只是從此之后,魏忠賢基本就只有名聲了,就算不生病,也半廢了。
他還笑話過魏忠賢莫名其妙的在啟祥宮外跪一晚上,把身體都弄垮了。
此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那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