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陳橫之后來到朱慈炅面前的兵不再是親衛,朱慈炅自我調整了好一會,才露出笑容。
低頭跪拜的張老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是不是失禮了,先前小皇帝和其他人都說了話的,怎么到他沒有聲音。
“張老黑,怎么會叫這個名字?沒有大名嗎?”
張老黑一下安心了,皇帝的聲音奶糯奶糯的,很溫和很好聽。他裂開嘴,露出一個自認為這輩子最真誠的笑容。
“回稟皇上,小人打小就黑,大伙不知道啥時候從小黑就叫成老黑了。俺爹請秀才給小人取個大名的,好像是叫啥紅色的椅子,說要有遠大志向的鳥和什么耐心一粒,反正小人寫不來。”
朱慈炅愣了一下,試探開口,“張鴻毅?”
張老黑連連點頭,“對,就是張紅椅,要不還是皇上厲害,沒人叫小人都想不起來了。”
朱慈炅被逗笑,
“衛所不是有衛學嗎?小時候沒讀過書?”
張老黑搖搖頭,“我們百戶所離通州可遠呢,臨鄉的私塾可不要我們這些軍戶。別說小人沒有讀過書,我們百戶也就會寫自己名字。”
朱慈炅眉頭皺了一下,“誰教你自稱小人?朕不喜歡,沒有官銜就自稱標下。”
張老黑偷偷看了眼小皇帝,連忙點頭,“小——標下明白。”
朱慈炅想了下,“朕看你的戰功都是單獨跟著皇驍衛和昭武衛還有天津中衛出戰的,怎么你一個人會老換人指揮?你的上官都戰死了?”
張老黑得意的一笑,“才沒有呢,我們小旗官根本沒有來,標下是無上官羈縻的散兵,沒有上官的,想去哪都行。”
朱慈炅小眼睛都睜大了,還有這個說法?
“你們小旗官為什么沒有來?”
“給銀子唄,有銀子就不用來了,這仗打完,小人也有銀子了,標下也有……”
張老黑聲音漸弱,好像又說小人了,小皇帝不喜歡的。
朱慈炅沒有在意什么小人,小臉快和張老黑一樣黑了。
“你們通州衛都沒有軍官嗎?”
“有啊,陳參將和李參將都在的,不過他們看不上我們西小屯幾個人的,都沒有整編我們所。他們好像是護糧和中軍護衛,不用砍人,拿不到銀子,標下也不稀罕找他們。再說我們也有護漕任務,我們劉千戶都去了天津,標下又不歸他們管。”
張老黑有些小得意的向皇帝展示他的消息來源之廣,本事之大,渾然不知他把通州衛的混亂全暴露了。
朱慈炅挺喜歡張鴻毅的淳樸,也理解當初征召時,孫傳庭這個臨時指揮的笨拙,以及內閣調兵的混亂,并沒有太生氣。
“你們衛所平時生活怎么樣?”
“還能怎樣,也就那樣,我們所又沒有外水。我和老六這種戰兵還有點餉拿,雖說拖拖拉拉的,多少能拿到,皮匠他們屯兵就比較慘,地也不是自己的,還要交子粒糧。
我們百戶對我們還是不錯的,說把我們當家丁養,上戰場要幫他,結果這混蛋膽子小,寧愿交銀子也不敢來。要打仗才有銀子拿啊,他虧大發了,標下回去都比他有錢了。”
朱慈炅笑容下是一片苦澀,太祖爺挖的大坑啊,還好,通州還沒有崩,能過得去。
“你是個有本事的,單靠餉銀夠嗎?”
“那哪能夠,等餉銀,早餓死了。我們所有山有水,平時摸魚打獵還有點收入。山坡是我們的,不過劉秀才家老想占了我們的那幾個山坡,打架打回來守住的。標下還去偷過他家糧倉,給所里提前過了回年。
說書的不是說什么秀才遇到兵,爺——標下才不理他呢,一拔刀子就能把他嚇尿。皇上放心,咱們那路難走,當官的不會真下來的,我們守得住。那山是成祖爺劃給我們所的,誰來都沒用,祖祖輩輩傳下來,我們守得住。”
“既然是你們衛所的山,那個秀才怎么會來占?”朱慈炅感覺這個話癆兵的話里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說是什么上面賣給他了,反正我們不認,我們連銀子皮都沒有見到,再說,賣了我們怎么活?”
朱慈炅的臉色由紅轉黑再轉綠,他媽的,這幫混蛋,變賣國有資產啊。
“占著,就是你們的,誰來都不給。問問他們敢打御狀不,買家賣家只要敢秀到朕面前來,朕正好一起砍了。”
張老黑高興壞了,才不管小皇帝說的買家秀賣家秀,這是西小屯百戶所的心病,小皇帝,不,大皇帝一言而決。
“標下明白。回去一定把這個好消息帶回所了。”
“朕聽說你受了很多傷,大宴后要好好養傷。”
朱慈炅很想通過這個衛所兵,了解更多衛所細節,但他的確占了不少時間了,后面還有人呢。
“誒,標下想問下,標下這功勞可以加入新六衛嗎?”
朱慈炅笑了,“當然,本來還可以當軍官,但你不識字啊。要不以后努力學學,朕會給新六衛配文學教官的。”
“好好好。”
將張鴻毅送上臺,遵化衛的王錦才有些緊張的上前。
徐光啟和朱常潤、朱純臣都一臉笑容的望著御臺上與長城下士兵招手歡慶的將軍士兵們,算是與民同樂了。
只有張瑞圖偷眼看了看與朱慈炅聊了很久的黑大漢,這可是大明皇帝直接接觸大明底層,恐怕會有莫測后果。
這十兵評選,怎么就沒有人反對?但他也只是搖頭苦笑,他的學生現在可不是能隨便反對的主,算了,這些事輪不到他關心。
“王錦,朕知道你。你回來的時候,張鴻功動了嗎?”
“回稟皇上。動了,張總兵派了三千人出發,不過,標下覺得可能不需要了。標下回來的時候,長城內的韃虜已經無影無蹤。密云雖然閉城,但沒有淪陷,洪酋可能早走了。”
王錦覺得自己配不上十兵榮譽,昨晚都沒有睡好,加上連日奔波,滿面風塵憔悴。
朱慈炅輕輕彎腰,小手伸到王錦跪立的腰間,那里有一片不知道何時粘在他直身暗甲上的秋葉,朱慈炅將它取下扔在地上,順手將一顆松動的柳釘按了回去。
作為后軍都督府遵化衛的輕騎兵,王錦的布面甲已經非常陳舊,但這是大明邊軍的標準裝備,張大黑身上雖然是鐵甲,但明顯是自己改的。
這是朱慈炅第一次親手觸摸邊軍裝備,他身邊的皇驍衛昭武衛都是細鱗甲,完全不可比。
有點硬,但很薄,或許只是聊勝于無,因為朱慈炅還看到了很多破襖。
“你這甲,防御效果怎么樣?”
王錦被皇帝的親近弄得有點無措,他只能老實回答。
“騎弓還行,步弓有點難,遇到韃子不怕,建奴就有危險。”
朱慈炅微微點頭,“朕看你這身甲有點不合身啊,騎在馬上方便嗎?”
王錦眼圈一紅。
“這甲是家父傳給我的,他是步兵,戰死遵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