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炅有點恍惚,他突然覺得自己座下的御輦升空,周圍聚集了二十萬衣衫襤褸的漢子,個個都頂著一張太祖高皇帝的臉,他們一起他伸手。
“皇上,賞點銀子吧!”
“皇上,我餓啊!”
“皇上,我也是太祖苗裔啊!”
……
朱慈炅身形雖小,卻冷汗浸濕里衣,心中懊悔不已,暗忖自己當初的決策是何等荒唐,竟會下旨把這些原本天南海北的窮親戚聚集到一起的。
他一度笑話朱允文削藩是個大笑話,現在輪到他削藩了,他鬧了個比朱允文還好笑的笑話,重啟大帝朱慈炅一定會在歷史上留下可歌可泣可書可笑的一筆。
他本以為藩王們最多帶個幾萬人來熱鬧下,但他沒有想到朱家那些最底層的甚至連玉牒都沒有名字的家伙也會來。
他們哪里的路費?
餓著肚子來的嗎?
朱慈炅不知道,他的名頭很大很值錢啊。
有拼死拼活混進藩王隊伍的,都姓朱,老子不信祭祖這么大的事,你這個宗主好意思把老子餓死在半路。
還有自費的,借錢的。
什么?你怕皇族還不上,紫禁城敲塊磚下來都夠你們一輩子了。
最牛的是太祖黨,一路要飯來的,跟沿途官員要,跟高官豪紳要。
反正我家開局一個碗,沒啥不好意思的。
北京的小皇帝說了,朱家子孫都要到,不到就開除出朱家子孫行列。
朱慈炅在北方打仗,朱家子孫在南方打仗,他們奮不顧身,豪情萬丈,死也要死到孝陵前。
劉一燝不想擔責,給朱慈炅如實報了九人死亡,實際上在路上各種原因死亡的人數要大大翻倍。
朱慈炅不認識南京的官員,不然,他一定會驚訝少了一位應天府尹,這個位置不低了,居然敢不來迎接皇帝。
朱慈炅大勝洪歹極的喜悅延續此時已經煙消云散,他想要收拾整頓江南的綢繆悄悄藏起,甚至設計中的皇家投資總公司也要無限延后,拘留藩王這件事還要重新思量——總之,他的南行計劃,全部打亂了。
不解決這二十多萬皇親集結的巨雷,他應該是連覺都睡不好了。
朱慈炅狠狠的盯著劉一燝,沖天的怨氣幾乎讓他的總角豎起。
你這老頭怎么不提醒朕一句?你不是全程參與也是半程參與了?你是前首輔啊,這些問題怎么會想不到?你不會就是想看朕笑話吧?
劉一燝眉頭緊皺,他還在低頭揣摩自己的回答有沒有問題,小皇帝來這一出太考驗急智。
唉,陛下,以我們君臣的關系,你怎么也要提前通知我一下啊,老臣老了,反應不敏捷了啊。
他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他以為的君臣關系差點崩。
朱慈炅還是理智的,不會學他皇五叔把問題甩鍋給臣子。
情緒上頭很快,退卻也快,他很快意識到這是自己的錯誤,誰也怪不了。
“朕知道了。”朱慈炅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諸卿平身吧!”
“謝陛下。”
南直文官隊列晃動,緩緩起身。
魏國公徐弘基也要跟著起身,身后的定遠侯鄧文明趕緊拉住他褲腿。徐公爺詫異回頭,只看到鄧侯爺撅著嘴唇,“武。”
鄧侯爺已經摸清小皇帝路數了,監國,宗親,文官,接下來就該武將了。徐弘基要是跑了,誰來回答?
朱慈炅已經沒有用天子三問恐嚇南京群丑的心思了,他收拾心情,微微緩了一下才示意御輦來到徐弘基面前。
這個雖然沒有見過面,但不用介紹,這老頭就是徐弘基,南直隸有資格穿國公服飾的有且只有一人。
“朕聞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故問諸將,南直軍械器具尚完善否?后軍都督府兵員足備否?南直士兵軍心可用否?”
徐弘基有些茫然,左顧右盼了一下,好像只能他答啊。
“回稟陛下:尚好。”
朱慈炅微微一愣,“當真?”
“當真。都好,都好。”
徐弘基低垂腦袋,心里有點發慌,但皇帝不至于讓國公丟臉,哪怕他是虛應故事。
最多覺得他不堪用吧,實話講,南京留守,他真不想干了。費心費力,尤其是最近皇親齊聚,閣老給的壓力太大了。
小皇帝最好能把他解職了,反正解職解不了魏國公,最好只保留個爵位。
朱慈炅沉默了,魏國公,你是真不給朕面子啊,好樣的,真當朕收拾不了你?
朕現在心情非常不好,既然你一定要往刀口上撞,那就試試吧,朕正好拿你這南直第一家試試水。
朱慈炅不再理會公侯武將了,示意御輦前行。
陛下好像忘了叫公侯武將起身了,一眾人跪在草地上,大眼瞪小眼,這起還是不起啊?
然后集體埋怨魏國公,徐老頭,你個王八蛋,你還能再敷衍點嗎?
這下好了吧,大家一起罰跪。
朱慈炅的御輦在士紳陣列停留。
“勞諸位南直鄉賢相迎,朕深感不安。朕想知道,地方官員對諸位田畝賦稅核準是否有誤?南直士子進學先讀何書?南直市場鹽鐵布米是否充足?”
朱慈炅三問一出,剛剛還挪動向前的幾個老者悄悄后退。
剩下跪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纻絲長袍老者和青衿深衣男子,男子一臉不爽的看了老者一眼,直到看到老者腰間的一品玉帶,才低頭沉默。
“老臣南直昆山顧秉謙回稟陛下:南直欠稅自臣居內閣時就已經存在,今陛下免賦減遼餉,老臣以為,清丈核準田畝賦稅可行。至于南直士子首學何書,老臣推薦漢儒馬融所著《忠經》。南直商貿繁榮,今諸王齊至,更有推動,市面稍顯不足,不過老臣以為無恙,財貨若水流,少待時日,南直市場自然豐盈。”
顧秉謙話語剛落,背后士紳齊齊變色,老家伙,你找死!
朱慈炅都愣了一下,這回答——顧秉謙啊,閹黨首輔啊,漂亮!
“顧老先生公忠體國,父皇多有仰仗,快快平身。諸鄉賢也請起。”
“謝陛下。”
顧秉謙傲然起身,首輔風采不減當年。
“朕尚有許多事務想要請教老先生,顧老先生稍后且隨朕入宮如何?”
“老臣遵旨。”
所有人看向顧秉謙的眼神都開始充血。奸賊,好膽,你不怕百姓積怨,洗劫你家?
十分出人意外,朱慈炅的御輦又駛向了樂工仆從雜役。
“朕問江南百工,勞役辛苦可能供養妻兒?南直市場波動是否影響汝等生計?朕曾下旨永不加賦汝等可曾知曉?”
這群雜役全部慌了,從來沒有人想到小皇帝會向他們問話,他們更沒有啥領袖人物答話。
良久,終于有一個大膽點的樂工開口:
“陛下,我等并未演奏,說好的賞錢還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