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炅頭天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也很早。天還沒完全亮,濛濛霧氣中,他已經(jīng)打完一套拳了。
王坤昨晚帶著張鳳翔去了一趟人去樓空的大營,再到孝陵時得知皇帝已經(jīng)睡了,他們只好去孝陵衛(wèi)皇莊擠一晚。
禮部和太常寺的官員,還有些太監(jiān)住在這里,但昨晚錢謙益帶回來的消息讓他們失眠了,連夜加班,吵個不停。
錢謙益的雙祭方案同樣帶來了嚴重后果,那就是時間不夠。宗族大祭得讓宗親上去磕頭吧,二十多萬人排隊磕頭,那得磕到什么時候?
還有各種摳細節(jié),老吏這個主意,新官那個方案,一會說家祭和國祭沖突,一會又說皇帝開了個好頭是個大孝子,這個說孝悌睦親,那個說奉天承運,反正都有經(jīng)典輔證。
禮部和南太常的主官又都不在,錢謙益頭痛無比。拍板辰時家祭,午時國祭,家祭必須在巳時四刻結(jié)束,給皇帝親王們留時間更衣。
至于宗親磕頭,國祭結(jié)束后再進行,愛磕多久磕多久。
王坤和張鳳翔早起時,錢謙益領(lǐng)導(dǎo)下的大祭籌備組依然在爭論不休。王坤很是擔(dān)心太祖爺生日都過完了他們還沒有給出方案,按照小皇爺?shù)募逼猓@幫人全得挨板子。
錢謙益跟張鳳翔打了個招呼,隱晦提醒了他,皇帝這個娃娃老板不好伺候,一天十個主意。提前了一年籌備,花掉了大把銀子,大祭只剩兩天時間了,老板臨時改方案了。
張鳳翔見到朱慈炅的時候,朱慈炅正在研究具服殿前的琉璃寶頂。小手撫摸著比他高得多的寶頂,眼睛都快湊到里面去了,他在看寶頂內(nèi)部的光滑鏤空。
大明的琉璃工藝簡直是一絕,從琉璃到玻璃只有用料和溫度的區(qū)別啊,如果耐火高爐成功,全新的鼓風(fēng)技術(shù),提高兩三百度的溫度不要太簡單。
譚進跟王坤點頭打了個招呼,他要扶著琉璃寶頂,害怕萬一被朱慈炅扳倒了。不過,朱慈炅這個本該玩玩具的年齡,玩具卻少得可憐,難得他對一個東西感興趣,譚進不會掃他興。
張鳳翔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禮,朱慈炅卻很不規(guī)矩,回頭看了他一眼,招呼他近前。
“張卿,你來看看,我大明現(xiàn)在的琉璃工藝還能保持這種水平嗎?”
張鳳翔上前掃了一眼,這娃娃真是少見多怪,這個實際有些粗糙好不好。
“回陛下,這是當然的事。琉璃制作源遠流長,只會越制越好。如果陛下有心,我們可以更換孝陵內(nèi)所有寶頂,臣保證更精美。”
朱慈炅小手撫摸著光滑的寶頂內(nèi)壁,搖晃著腦袋,
“沒有什么當然的事,你不下去了解實情別說大話。寶船也是兩百年前的事了,我們現(xiàn)在就造不出來。
祖輩的技藝我們沒有傳承,永遠是要被后人戳脊梁骨的,劉大夏遲早要背上千古罪人的名號。朝廷設(shè)立工部,工部就天然要擔(dān)負起傳承的使命,這是每一代工部官員不可推卸的歷史責(zé)任。”
張鳳翔目光一凝,神色肅然。天,誰說是娃娃的,錢受之誤我。
“是,臣下去就查查此事,工部一定牢記陛下囑咐。”
朱慈炅轉(zhuǎn)身回頭,露出微笑。
“朕找你不是為了琉璃,朕想要研究的是玻璃,二者只是用料和爐溫有區(qū)別。工部如果有好的琉璃匠人,你可以召集來和御用監(jiān)一起研究。
你別把這個當成小事,認為是朕在玩物喪志,這是一個巨大的產(chǎn)業(yè),未來必然超過瓷器行業(yè)。西洋玻璃應(yīng)該已經(jīng)賣到我大明來了,咱們不僅要能自己做,還要做得更好,返銷回去。”
張鳳翔眨了眨老眼。
“陛下,何謂產(chǎn)業(yè)?陛下之田屋作坊么?”
朱慈炅愣了一下,認真的望著張鳳翔。
“朕說,是生民之業(yè),活民之業(yè),養(yǎng)民之業(yè)。天下有制鹽產(chǎn)業(yè),制鐵產(chǎn)業(yè),瓷器產(chǎn)業(yè),造船產(chǎn)業(yè),建筑產(chǎn)業(yè),糧食產(chǎn)業(yè),車馬產(chǎn)業(yè),皆是朕之田屋作坊嗎?
張鳳翔,你管理著南直匠戶,從未關(guān)心過他們的生老病死嗎?
朕的,朕的。你們打著朕的名義干了多少骯臟事需要朕提醒你嗎?天下匠作皆盼朕奢靡,你說說為啥?
王坤,今日苦菜陳米粥,除了諸王,給我們這位南司空也來一份。傳膳!”
朱慈炅一甩衣袖回了具服殿,張鳳翔直接呆站在原地,望著朱慈炅暴怒離開的背影,嘴唇微張,久久無語。
這至于嗎?
臣就稍微問了一下,陛下何至于如此。神廟礦監(jiān)之事天下動蕩,臣只不過先問問清楚而已,弄皇產(chǎn)危害天下的事臣可不敢做。
陳米不是陳米,是楚王府里已經(jīng)發(fā)霉的米,那股霉味,怎么也洗不掉。
苦菜就是野苦荬,是收集晾干后再泡發(fā),丟進鍋里根陳米一起煮的。
既然是齋戒,沒有半點油腥,就是一鍋熬煮的。熬煮的地方就在具服殿對面,諸王從享殿出來就能看到。
朱慈炅的小碗第一個盛滿,然后是諸王,最后是張鳳翔,都是滿滿一大碗。
朱慈炅換了衣服后出來,第一個端起微涼的粥碗,皺著眉頭,大口吞咽。
諸位王爺再沒有人敢有意見了,一個個沉默不語,低頭使勁對付這碗菜粥,碗沿擋住了臉上的形色各異。
福王朱常洵對此已經(jīng)有過經(jīng)驗,當初的榆樹皮長途運到洛陽,東廠太監(jiān)盯著他吃下去,他也吃過了,這粥可比那東西有味道多了。
楚王朱華奎端著碗和張鳳翔一樣尷尬,不過味道不同,兩人皆是久久不敢進食。
朱華奎此時才知道,他的護衛(wèi)已經(jīng)被全部整編,他的糧倉也快被搬空了。
小皇帝太狠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倉里居然還有四、五年的陳米,這是人吃的東西嗎?
反正此時的諸王看他的眼神都不對,這種米也要折價算分紅,你朱華奎想屁吃呢。
朱華奎感覺很冤,皇帝已經(jīng)動手了,你們也跑不了。他只能在分紅上挽回損失了,這陳米可以不算,但楚王府大部分不是這種啊,你們別想占本王便宜。
當楚王妃帶著楚王家眷到達南京,諸王才知道小皇帝近乎抄家的財產(chǎn)統(tǒng)計早就開始了。諸王護衛(wèi)集體被整編,諸王也知道了,面對小皇帝再無反抗之力。
這是親手殺過人上過戰(zhàn)場的皇帝,絕對不介意砍個把親王,他們唯一能爭的只有分紅。
諸王歸京,大事已成,全部回不去了。
他媽的,這場大祭就是個陰謀,但事已至此,又能怎么辦呢?
誰都不敢翻臉,只能咬牙認下,集體逼迫皇帝兌現(xiàn)承諾。
朱慈炅第一個吃完,還又要了小半碗,這干苦荬竟然別有一番風(fēng)味,比他在北京吃的荼菜多了股淡淡清香。
最后吃完接過吳良輔遞上的絹帕擦了下嘴。
“諸位親長慢用,想想太祖爺當年的吃食,朕相信真正的孝子賢王都能吃得下。朕看福王叔祖就吃的很香嘛。”
朱常洵抬頭看了下朱慈炅,翻了個白眼,瓷碗斜翻,表示自己吃完。但碗底“洪武”二字好生刺眼,連忙遞給旁邊太監(jiān)。
“給本王再來一碗。”
朱慈炅沒有理會福王。
“吃完后,諸位先消消食,朕還有國事要處理。張工部,你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