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黑夜漫長。
文府車水馬龍,不少官員都來向起復(fù)就直升吏部尚書的文震孟文狀元道賀。
不過,沒有一點身份和交情的人未必能進文府后花園。
太常寺卿錢謙益和國子監(jiān)司業(yè)黃道周無疑是文震孟最重要的兩個客人。
后花園內(nèi)燭影搖紅,絲竹悅耳,被錢奉常召來助興的教坊司歌女異常賣力,畢竟錢奉常可管著她們。
流水曲觴,自有一種特別的大明士大夫的清高之氣洋溢。
“傅元甫不來,倪汝玉也不來,文起,你這個新天官的同年可不大看得起你啊?”錢奉常一手把酒,隨口開著玩笑。
“哈哈,元甫被孫閣老點將了,汝玉今日說了要來的,估計是武殿試那邊還有事吧。”
文震孟還是很看好自己的兩個同年的。傅冠和倪元璐,這兩個加上在座的黃道周,怎么也算小皇帝潛邸之臣。
“聽說武試那邊早上鬧出了刺殺風(fēng)波?一會倪汝玉來了可得好好問問。”
錢謙益消息還是很靈通的,這事兩宮太后都不知道,他居然知道了。
“刺殺?刺殺誰?怎么回事?”
黃道周明顯緊張。小皇帝繼位,詹事府全員升官,他從左諭德升到國子監(jiān)司業(yè),前途大好,最不希望小皇帝有事,畢竟他也已經(jīng)從朱慈炅手上領(lǐng)了兩年多俸祿了。
“沒事。據(jù)說是陛下的突擊考核,把那些莽夫鬧了個灰頭土臉的。哈哈,我們這位小皇帝還挺有趣的。”
“這可不是好事,我還是要上書勸勸陛下。”
黃道周猜出來可能是怎么回事了,自覺身上還有要教育小皇帝的責任。
“幼玄,你省省吧。皇帝有閣老們操心呢,你排第幾,說不定來蕭山這會兒正跟太后告狀呢。”
錢奉常不以為然,其實他有點討厭黃道周身上的夫子氣。不過現(xiàn)在的東林可謂元氣大傷,作為新帝近臣的黃道周就是有點夫子氣,也必須是酸得可愛。
隨即錢謙益岔開話題,“傅元甫被孫閣老點將做啥?通政司需要外出?”
這是一件怪事,錢謙益非常善于從只言片語中察覺到政治動向,這也是他只大黃道周三歲,卻保底都能是小九卿而黃道周還只能打熬資歷的原因之一。
文震孟志得意滿,正是人生巔峰,隨口就道:“哈,小道消息啊。元甫不賣孫閣老的帳,壓了下遼東的奏折,被孫閣老點名讓他親自去山海關(guān)看看。”
“這不該啊。傅元甫不是剛上任嗎?他哪來的膽子壓奏折?”傅冠不僅是黃道周的同年,也是黃道周的老上司,一臉疑惑。
“哈哈。就是因為他剛上任,所以被下面的人耍了。這死酒鬼,活該倒霉。”
文震孟和傅冠私下的關(guān)系還是挺好的。朱慈炅就是在傅冠口中知道文震孟這個名字的,天啟爸爸的第一個狀元,文徵明的孫子,歷史光環(huán)無限疊加,才有了文震孟的這次破格高升。
可是小朱卻忘了,如果文震孟真的牛逼,為什么他會記不住這個名字,還需要傅冠告訴他。
錢謙益也是大笑,“這些滑吏!文起,你可也是新上任哦,吏部衙門可比通政司衙門大多了。”
“哼,他們敢!”一直只是詞臣的文震孟卻并不怵,他覺得自己就是重啟朝的邱浚。畢竟大明歷史上,就他倆能從翰林直升尚書。
邱浚可是與海瑞并稱“海南雙壁”的人,自己沒有同時入閣,多少還差了邱浚些微一點點。
“南直傳來消息,錢稚文死了。”錢謙益飲酒嘆息,又轉(zhuǎn)移話題,不自覺中,竟然比文震孟更像是主人。
“誰干的?”文震孟和黃道周俱是一驚。
這錢龍錫闖下滔天大禍,他們多少都有些擔心受到牽連。孫閣老可是發(fā)過狠話,要誅他十族。
他死不足惜,太后和小皇帝都不會放過他,可要是閹黨借機再掀起清洗浪潮,這事就相當危險了。
“嚇死的。”錢謙益語氣平淡,也不見對錢龍錫有多少哀傷,言語間還帶些戲謔。
“死得好!”文震孟毫不客氣的拋棄了這位和他一樣是吏部尚書的同僚,語氣堅定。
“唉,其實這事吧,真不怪稚文。宮中有消息,先帝是誤食朱砂中毒,陛下已經(jīng)下令宮中少用朱砂了。”黃道周嘆息一聲,也拋出猛料。
“朱砂有毒?”錢謙益和文震孟齊齊轉(zhuǎn)頭。朱砂可是煉丹材料,道長皇帝引領(lǐng)的大明服丹潮流,可一直在士大夫中流行,二人或多或少,都嘗試過丹藥的。
“嗯,陛下用老鼠驗證過,張會卿和傅鼎臣一起確認的,陛下還因此被慈禧太后打罵了一頓。”黃道周不吝嗇分享他知道的事。
“那以后可得注意了。對了,最近福德店出的那個‘御制九真養(yǎng)生茶’有沒有問題?”錢謙益對“御制”很敏感,擔心里面會不會有啥不好的東西,最近有人可送過他這東西。
“這可是好東西,張會卿和御醫(yī)們一起研制的,據(jù)說神廟的兩位太妃都在用。就是成本太高,產(chǎn)量有限,太貴了,我可買不起。”
黃道周確實也清高,可不像錢文二位,他主要還是靠俸祿過日子的。
“這東西不錯,我在孫閣老府上喝過。略苦,卻帶點回甜味,很是提神,孫閣老也很喜歡。御賜的滿滿一罐,幾天功夫就沒剩多少了。福德店有賣?”
文震孟有些得意,他已經(jīng)可以在孫承宗府上喝御茶了,明顯和這眼前兩位已經(jīng)拉開距離了嘛。
“有。每天只賣十罐。還說冬天可能斷貨,大內(nèi)正派人到處收原料呢。這東西,福德店賣300兩,轉(zhuǎn)手就能賣500兩。沒點關(guān)系,有錢也買不到。”
錢謙益同樣很自得,對能夠從公卿勛貴富商激烈搶購中免費得到一罐的人絕對不多。
此時,仆人領(lǐng)著一個手捧五梁冠還搭著白色孝布,身穿赤羅衣,腰纏銀钑花帶的年輕官員走了進來。
三人連忙起身,文震孟迎了上去,拉住來人的手,“汝玉,遲到了哦。要罰酒三杯。”
“汝玉這是穿著朝服就來了啊?你這位天子寵臣最近可是大忙人。”錢謙益也迎了出來打趣。
“文公,錢公,黃公。”倪元璐順手將帽子孝布遞給仆人,對三人一一拱手,“快別笑話我,今天可是丟臉丟大了。”
“這邊坐。”文震孟將倪元璐拉到自己身邊就坐,天子近臣可不能用官品論高低。
“怎么,武殿試搞到現(xiàn)在嗎?”文震孟一邊親自給倪元璐倒酒,一邊隨口問道。
“皇上被來閣老訓(xùn)了,下午來晚了。武試也出了問題,暈倒兩個,可把我們這些小官害慘了。”倪元璐唏噓不已。
“怎么會暈倒?”錢謙益一臉驚訝,那可是武進士,全國選上來的最強壯的人。
“跑暈的。我也長見識了。”倪元璐也是餓壞了,也不客氣,朝酒桌上的珍肴直接動手。
“怎么可能?”
“幾十個人繞著太掖池一起跑,只看誰跑得快。要爭名次啊,開始領(lǐng)先的最后都不行。有個三次領(lǐng)先的,被后來者超越,一時控制不住,直挺挺的就栽倒了,可把我們嚇壞了。還有個估計是實在不行,堅持不住,只看他跑著跑著晃兩下就倒了。就算是跑完的,也沒個人好,一個個口吐白沫,太嚇人了。幸虧陛下來晚了,要是看到他們剛跑完那樣子,不知道多失望。估計今天回去后,不少人得大病一場。”
“那決出名次沒有?”
“沒有。陛下要親自看他們的策對,還沒結(jié)果。”
“陛下看得懂嗎?”錢謙益笑問。
“陛下神人也,自有決斷。”倪元璐自然維護他的小皇帝。
“不知策問誰擬的題?來閣老嗎?”錢謙益也自然不會爭辨,轉(zhuǎn)移話題。
“陛下親擬,三道題,任選一道。”倪元璐隨即展示了他的好記性。
“朕聞《孫子》云:‘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昔李牧守邊,趙王數(shù)詔不應(yīng),終破匈奴;岳飛北伐,十二金牌遽返,功敗垂成。今問諸生:
為將者,何以辨君命之當受與不當受?
若遇廟堂掣肘而戰(zhàn)機稍縱,當何以自處?
更欲聞:君權(quán)與將略,何以相濟而不相害?”
“昔周有六軍,衛(wèi)社稷而安黎庶;漢設(shè)羽林,守宮禁以鎮(zhèn)四方。朕觀《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今問諸生:
軍之為盾,所護者三——護國、護民、護道,三者孰重?
若邊患驟起而民變并發(fā),當先剿外虜抑或平內(nèi)亂?
更欲聞:養(yǎng)兵百萬,歲糜巨帑,何以使軍不蠹國而實為干城?”
“昔周公吐哺,兼文武以安天下;諸葛治蜀,統(tǒng)軍政而撫南夷。然自唐開武舉,宋崇文治,將相漸分二途。朕覽《六韜》有言:‘圣人將動,必有愚色。’今問諸生:
文武分途,其弊在制度抑或時勢?
若欲復(fù)出將入相之古風(fēng),當革科舉之弊,抑或變軍制之規(guī)?
更欲聞:為帥者不通經(jīng)史,為相者不知兵甲,何以應(yīng)虜?shù)溍駚y交迫之局?”
座中三人齊齊色變,小皇帝真的是小皇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