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酒啊!!”
醉仙樓二層臨窗的雅座,芍宏樟毫無形象地趴在油膩的木桌上,臉頰因酒氣蒸騰而泛紅,手指無意識地敲著空杯,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窗外,便是貫穿長安鬼都的朱雀大街。此刻的長安,籠罩在一種奇異的黃昏光線下,既不似白晝的虛假繁華,也還未完全墮入夜晚的詭怖。沿著街道向上延伸,便是那座森然矗立的禁宮陰影,而此次恩科的考場,那座被臨時設為“貢院”的衙門,就坐落在禁宮不遠處。
肖染憑窗而立,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逐漸濃郁的暮色,死死鎖定貢院的方向。他數次嘗試將精神力探出,如無形的觸須般伸向那片區域。然而,每一次的探測都如同石沉大海。那貢院在他強大的精神感知中,并非被什么力量屏蔽,而是呈現出一種徹底的、令人心悸的“空無”仿佛那里什么都不存在,只是一個概念性的黑洞,吞噬一切窺探。
“別看了…嗝…”芍宏樟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瞥了肖染緊繃的背影一眼,舌頭有些打結。
“明天…明天我就要戒酒了…你趕緊…給我酒喝…讓我喝個痛快…快,快快…”他伸著手,像個討糖的孩子,只是眼中深藏的疲憊和絕望,遠非孩童所能擁有。
肖染默默轉身,心念微動,一瓶保存完好的茅臺酒憑空出現在桌上。芍宏樟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幾乎是撲過去奪過酒瓶,迫不及待地擰開蓋子湊到鼻尖深吸一口。
隨即,他眉頭緊鎖,滿臉嫌棄:“嘖…這酒…跑氣了…都快變成水了…”話雖如此,他卻毫不猶豫地給自己倒滿一杯,仰頭一飲而盡。
辛辣醇厚的液體滑過喉嚨,即便有些揮發,那穿越時空帶來的獨特風味,依舊遠勝這兒所謂的瓊漿玉液。
他咂咂嘴,又倒了一杯。
看到肖染的目光依舊死死鎖定著那片“虛無”的貢院,芍宏樟伸手,油膩的手指拽了拽肖染的袖子:
“來來來…你坐下…”他打了個酒嗝,努力讓自己坐直了些,眼神似乎清醒了一瞬,詭秘地壓低聲音,指向窗外那模糊的貢院輪廓:“你看了半天…是不是…什么也沒看出來?”
肖染收回目光,帶著審視落座:“你看出來什么了?”
“沒有…”芍宏樟擺了擺手,臉上帶著醉鬼特有的得意又自嘲的混合表情,“我肉眼凡胎…你都看不見的…我怎么看得見…”
他頓了頓,話鋒陡轉,帶著一種欽天監監正殘留的、深入骨髓的職業本能,“但…你知道貢院…是什么地方么?那是給圣人科考舉賢之地…是天地正氣匯聚之所…”
他手指蘸了點杯中殘酒,在油膩的桌面上比劃起來:“按制…理應坐北朝南…寓意‘負陰抱陽’承接天地正氣。但…長安地勢有變…當年建造貢院時,因地勢所限及天象考量…采用的是坐南朝東之局…東方甲乙木,主生發藏紫氣東來之祥瑞…這才是正理!”
肖染何等敏銳,聞言眸光瞬間銳利如刀,再次投向貢院方向。這一次,他不再僅僅是用精神力感知那片“虛無”
而是以肉眼觀察其具體方位!果然!那被設為考場的衙門,其大門朝向——分明是正西!與芍宏樟口中“坐南朝東”的正統格局南轅北轍!
“假的?”肖染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冰冷的寒意。
“哼哼…”芍宏樟得意地仰起頭,渾濁的眼珠里閃爍著洞察世事的悲涼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這鬼都…哪里還有什么真的?都是…幻影,都是牢籠!”
他指著那西向的貢院大門,手指因激動和酒勁微微顫抖,“你看那方位…坐南朝西?西者,白虎之位,主殺伐、兵戈、肅殺!日落之地,陰氣匯聚之所!把貢院大門開在西方?這哪里是選賢舉能?分明是開門揖盜,引煞入甕!此乃…大兇之極的‘白虎銜尸’格局!進去的人…只怕是…尸骨無存,魂飛魄散的下場!”
肖染瞳孔微縮,再次仔細審視那貢院的布局。他精通的厭勝之術,主克敵制勝、啟煞化壓,對建筑格局雖有涉獵,但更深層的天地氣機流轉、星象地勢結合這等皇家秘傳的堪輿大道,確實非他所長。
此刻經芍宏樟點破,再回想那片精神力都無法穿透的“虛無”,一股無形的兇煞之氣仿佛從那貢院中彌漫開來,讓他脊背升起一絲寒意。
“不信?”芍宏樟見肖染沉默審視,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醉意與傲然的不屑冷笑,“此乃堪輿之術…自古是皇家不傳之秘,關乎社稷氣運,龍脈興衰…豈是尋常江湖風水之術可比?看不懂…不稀奇!”
他酒勁上頭,話語卻帶著一種擲地有聲的權威感:“堪輿之術…堪為天道,輿為地道!洞察陰陽變化,通曉星宿人文…尋常所謂的風水,不過是堪輿之術中一個小小的分支,如同江河之于汪洋!風水師看一地一戶之吉兇,堪輿師…掌一城一國之氣運!需精通天文、地理、地質、星象、氣象、景觀、建筑、生態…乃至人體經絡、陰陽五行之道!老夫能忝居欽天監監正之位…靠的就是這雙堪破天地經緯的眼睛!”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酒液濺出也毫不在意,帶著一種落魄王孫般的倔強:“我雖不通拳腳,不懂符箓劍法…但我自有我安身立命,甚至…攪動風云的本領!記住,在這鬼地方…有時候,看得見‘門’的方向,比能打更重要…”
肖染的目光在芍宏樟那張醉醺醺卻又帶著奇異神采的臉上停留片刻,心中念頭飛轉:“學海無涯…古人誠不欺我。黃潮這廝…是知曉我厭勝之術的厲害,刻意避開了我能理解的陷阱,轉而布置下這更加詭譎莫測的堪輿殺局…”
突然,肖染看著面前醉氣熏熏的芍宏樟,心中突然生出一個極其冷酷、高效的念頭:“殺了芍宏樟!立刻!用噬魂之術掠奪他腦中關于堪輿術的一切記憶與經驗!”
這無疑是最快捷、最徹底掌握這門神秘術法、破解眼前危局的方法。
這個念頭帶著強烈的誘惑力,如同魔鬼的低語在肖染腦海中閃過。
“事急從權,下不為例…都是為了救這個世道,是為了大局,為了活下去…犧牲一個酒鬼,換取關鍵的力量,值得!”
然而,僅僅一剎那!
肖染眼神深處閃過一絲凌厲的決絕,將這個念頭如同按滅一點火星般,徹底碾碎、驅散!
“我是人,不是魔!”
肖染一念成人,眉心念頭閃動,頓時把這個想法徹底碾碎。
自己縫尸奪術的能力不假,但僅僅只是為了這個就去殺人,肖染不能去做。
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底線便如同決堤之水,再難守住。
今日可以為了“正當理由”殺一個酒鬼,明日是否就能為了更大的“目標”屠戮無辜?肖染非常清楚,有些界限,一旦跨越,便永遠無法回頭。
他珍視自己作為“人”的部分,那份堅持和底線,是他在這瘋狂扭曲的迷城之中,錨定自我的最后依憑。
他深吸一口氣,窗外黃昏最后的光線勾勒出他冷峻而堅定的側臉。他看著還在嘟囔著要酒的芍宏樟,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酒,管夠。”肖染的聲音恢復了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但明天開始,一滴都不準沾。養足精神,到時候,你的腦子,比你的嘴更有用。”
他再次望向西沉的落日,以及那扇如同巨獸猙獰巨口般的西向貢院大門。恩科大幕,即將在這片被扭曲了方位、充滿了死亡陷阱的鬼都之中,以一種最“正統”也最詭異的方式,拉開血色的帷幕。、
醉仙樓下,朱雀大街的人流在暮色中漸漸稠密起來,無數被“恩科”吸引而來的身影,如同撲火的飛蛾,正從鬼都的各個角落,朝著那座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西向貢院匯聚。
就在這時,肖染突然感覺到了什么,兩眼一亮,猛地站起身來,向芍宏樟說道:“你在這里等著!!”
說完,肖染猛地躍起,從樓上一躍而下,身影在夜色中宛若飛燕般迅速融入人群。
肖染的懷中只覺得一股熱流越來越熱,那是進來之前,金蟾子給他們每個人分發的符箓,一旦彼此靠近,就會產生感應。
“總算是來了么,是誰?吳縵?還是代龍?不會是金蟾子這個牛鼻子吧。”
帶著期待,肖染快步穿過人群。
終是在街道的另一側,一架馬車停靠在路邊,這馬車看上去就不是普通人能乘坐的,綠綢的頂子,珍珠的車簾,車馬周圍還有幾個侍從。
“嘿,這家伙看上去這次運氣不錯,非富即貴啊。”
“都這么近了,他也該感應到我了才對,怎么也不見出來找我??”
肖染沒有貿然上前,繼續站在外面等著。
便是在這時,馬車的車簾被拉開,卻見一個穿著太監衣服的男人從車里走出來,手捏拈花指,走出馬車朝著肖染這邊看了一眼。
“我艸???”肖染心頭一緊,瞬間頭皮發麻:“好家伙,誰啊,投身了個太監的身份就算了,還是這么丑的老太監??”
好在這太監只是掃了肖染這邊一眼,便是回頭喊道:“小李子,別害臊了,干爹帶你出來一次,可不是讓你躲在馬車里的。”
“哎!”
隨著馬車里傳來回應聲,一個長得白白嫩嫩的小太監從車里走出來,目光朝著肖染這邊掃了一眼后,立刻低下頭。
“呼!!”
肖染見狀,頓時就明白了過來,不禁長嘆一口氣:“好消息,不是那個老太監,壞消息……還是個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