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顯德二十三年,秋。
雁門關外的風卷著沙礫,狠狠砸在蕭策的甲胄上。他抬手抹去臉上的血污,指縫間漏出的目光越過尸橫遍野的戰場,落在遠處緩緩升起的青雀旗上。那面旗幟在暮色中獵獵作響,像極了當年他在洛陽城頭看到的景象。
“將軍,該撤了。” 親兵的聲音帶著哭腔,懷里抱著的少年已經沒了氣息。蕭策認得他,是上個月剛從家鄉送來的新兵,還沒滿十六歲。
他深吸一口氣,鐵銹味的空氣嗆得肺腑生疼。“告訴弟兄們,” 他拔刀指向青雀旗,“那面旗子底下,埋著咱們二十萬弟兄的骨頭。今日要么踏平敵營,要么馬革裹尸,誰也不許后退!”
吼聲未落,身后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蕭策回頭,看見幾個騎兵沖破己方防線,為首的那人穿著熟悉的銀甲,正是他的副將趙珩。“將軍快走!” 趙珩嘶聲喊道,“朝廷下令,要咱們全軍覆沒在這里!”
蕭策瞳孔驟縮。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密信,信上只有四個字:“鳥盡弓藏”。當時他只當是危言聳聽,此刻看著趙珩胸前插著的羽箭 —— 那是禁軍特有的狼牙箭,終于明白過來。
“將軍!” 一個渾身是火的士兵撲過來,“東門失守了!”
蕭策揮刀砍斷射向自己的箭矢,忽然放聲大笑。“好個大周朝廷!好個顯德皇帝!” 他調轉馬頭,朝著相反的方向沖去,“弟兄們,跟我走!咱們不做墊腳石,要做開路人!”
殘陽如血,映照著這支突圍的隊伍。他們身后,是燃燒的雁門關;前方,是未知的荒原。沒有人知道,這場逃亡將在三百年后,催生出一個嶄新的國度。
青雀三年,春。
洛陽城的桃花開得正盛,粉色的花瓣落在青石板路上,被往來的馬蹄碾成泥。沈清辭站在相府的回廊下,看著侍女捧著的奏章,指尖微微發顫。
“相爺,北境急報。” 侍女的聲音壓得很低,“蕭氏余孽在漠北稱帝,國號‘磐’。”
沈清辭推開雕花木窗,遠處的宮城籠罩在薄霧中,太和殿的金頂若隱若現。她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父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清辭,記住,這天下從來不屬于哪一家,只屬于能讓百姓活下去的人。”
“備車。” 她轉身取下墻上的玉佩,“我要入宮。”
御書房里,顯德帝正對著地圖唉聲嘆氣。看見沈清辭進來,他放下朱筆,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清辭啊,你說這蕭策,朕待他不薄,為何要反?”
沈清辭將奏章放在案上,聲音平靜:“陛下,二十年前雁門關之圍,若非蕭將軍力戰,洛陽早已失守。可朝廷卻要斬盡殺絕,換作是臣,也會反。”
顯德帝猛地拍案而起:“放肆!你竟敢為反賊說話?”
“臣不敢。” 沈清辭屈膝行禮,“只是磐國已占漠北七州,兵鋒直指幽州。若朝廷再不出兵,恐怕 ——”
“出兵?” 顯德帝冷笑,“如今楚、吳、蜀、越四國虎視眈眈,朕若調兵北征,誰來守這洛陽?”
沈清辭抬頭,目光清澈:“陛下,百姓要的不是年號更迭,是安穩度日。蕭策在漠北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已有萬余流民歸附。若朝廷能放下成見,與之議和,未必不是好事。”
顯德帝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清辭,你是不是忘了,你父親就是死在蕭策父親手里的?”
沈清辭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她想起那個血染白袍的少年將軍,想起他在桃花樹下說:“清辭妹妹,等我凱旋,便求陛下賜婚。”
“臣不敢忘。” 她緩緩抬頭,眼中沒有淚水,只有一片冰湖,“但臣更記得,父親臨終前說,為國者,當以百姓為重。”
顯德帝沉默了。窗外的風卷著花瓣飄進殿內,落在那幅攤開的地圖上,恰好遮住了 “磐國” 兩個字。
磐國章和元年,秋。
漠北的風已經帶上了寒意,蕭策站在新建的宮殿前,看著工匠們安裝最后一塊匾額。“承慶殿” 三個大字蒼勁有力,是他親手寫的。
“陛下,” 內侍監總管李德全捧著一件狐裘過來,“天涼了,披上吧。”
蕭策接過狐裘,卻沒有穿上。他想起小時候,母親總說:“策兒,你要記住,身為武將,不能怕冷,因為你的士兵們在寒風里站崗時,你也該陪著他們。”
“南邊有消息嗎?” 他望著南方,那里是洛陽的方向。
李德全低聲道:“沈相又上了奏折,勸顯德帝議和。但聽說…… 被駁回了。”
蕭策的指尖劃過冰涼的匾額,忽然問道:“你說,清辭現在還好嗎?”
李德全遲疑片刻,答道:“聽說沈相在朝中受了不少排擠,楚、吳兩國都想拉攏她,但她都拒絕了。”
蕭策嘆了口氣。他知道沈清辭的難處,夾在朝廷和磐國之間,她就像風里的蘆葦,看似柔弱,實則堅韌。
“傳旨下去,” 他轉身走向校場,“明日起,全軍操練,三個月后,兵發幽州。”
李德全愣住了:“陛下,您不是說要與民休息嗎?”
“休息是為了更好地打仗。” 蕭策翻身上馬,“幽州是咱們的門戶,必須拿下來。至于議和……” 他回頭看了一眼南方,“等打到洛陽城下,自然會有人來談。”
馬蹄揚起塵土,驚飛了檐下的燕子。它們盤旋著飛向南方,仿佛要帶去這個新生國家的消息。
青雀五年,冬。
幽州城外的雪下了三天三夜,把城墻變成了白色。沈清辭裹緊貂裘,看著城樓上飄揚的磐字旗,心里五味雜陳。
“沈相,蕭將軍派使者來了。” 侍衛掀開帳簾,帶進一股寒氣。
沈清辭點頭:“讓他進來。”
使者是個年輕書生,見到沈清辭,恭敬地行了一禮:“在下蘇文,奉磐帝之命,特來拜見沈相。”
“蘇先生客氣了。” 沈清辭示意侍女上茶,“不知磐帝有何指教?”
蘇文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雙手奉上:“陛下說,幽州已成孤城,與其玉石俱焚,不如開城投降。他保證,不傷城中一人,還會上奏朝廷,保您全家平安。”
沈清辭打開信紙,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除了勸降的話,末尾還有一行小字:“清辭,二十年了,我等不起了。”
她的手微微顫抖,將信紙湊到燭火前。火苗舔舐著紙張,很快將那行小字吞噬。“蘇先生,” 她抬頭看向蘇文,眼神決絕,“請回稟磐帝,幽州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蘇文嘆了口氣:“沈相,您這又是何苦?朝廷早已放棄幽州,您守在這里,不過是白白犧牲。”
“有些事,明知是犧牲,也要做。” 沈清辭站起身,“就像當年蕭將軍死守雁門關一樣。”
蘇文沉默著起身告辭。帳外的風雪更大了,仿佛要將這座孤城徹底吞沒。沈清辭走到地圖前,指尖落在幽州的位置上,那里已經被紅筆圈住 —— 那是磐國的進攻目標。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指著地圖告訴她:“清辭你看,這天下就像一盤棋,我們都是棋子。但就算是棋子,也要有自己的堅守。”
如今想來,父親說得沒錯。她和蕭策,一個守著將傾的大周,一個建立了新的磐國,看似對立,實則都在堅守著自己認為對的東西。
磐國章和三年,春。
洛陽城的桃花又開了,只是再也沒有人會站在相府的回廊下靜靜觀賞。沈清辭站在城樓上,看著城外黑壓壓的磐**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沈相,開城吧。” 蕭策的聲音從城下傳來,帶著一絲沙啞,“我答應過你,不傷城中一人。”
沈清辭低頭看著他,這個曾經的少年將軍,如今已是鬢角染霜。她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他在她家門前種下一株桃樹,說:“等桃花開了,我就來娶你。”
“蕭策,” 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亂,“你還記得那株桃樹嗎?”
蕭策愣了一下,隨即苦笑:“記得。可惜后來打仗,被炮火毀了。”
“是啊,毀了。” 沈清辭輕輕撫摸著冰冷的城磚,“就像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毀了。”
她轉身對身后的士兵說:“打開城門。”
士兵們愣住了:“相爺,不可啊!”
“打開吧。” 沈清辭閉上眼睛,“這天下,該換一種活法了。”
城門緩緩打開,蕭策騎著馬,一步步走進洛陽城。他看著站在城樓上的沈清辭,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
“清辭,” 他仰頭喊道,“下來吧,我們好好談談。”
沈清辭睜開眼睛,陽光灑在她的臉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邊。“蕭策,” 她輕聲說,“我父親臨終前說,這天下從來不屬于哪一家,只屬于能讓百姓活下去的人。如今看來,你做到了。”
她說完,縱身從城樓上跳了下來。
蕭策飛身下馬,想要接住她,卻只抓到一片飄落的桃花瓣。那花瓣落在他的掌心,像一滴凝固的血。
磐國章和五年,春。
洛陽城的桃花開得比往年更盛,粉色的花瓣落在新鋪的青石板路上,被往來的行人小心翼翼地避開。蕭策站在新建的皇宮前,看著匾額上的 “承慶殿” 三個字,忽然想起沈清辭臨終前的話。
“陛下,” 李德全捧著一份奏折過來,“楚、吳、蜀、越四國派使者來了,說愿意歸順磐國。”
蕭策接過奏折,上面的字跡工整有力,是四國君主共同簽署的降表。他想起當年在雁門關的突圍,想起那些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忽然覺得眼眶有些濕潤。
“告訴使者,” 他轉身走向后宮,“朕準了。但有一條,必須輕徭薄賦,與民休息。”
李德全躬身應道:“奴才遵旨。”
蕭策走到后院,那里種著一株新的桃樹,是他親手栽下的。他想起沈清辭,想起他們之間錯過的那些歲月,忽然覺得有些遺憾。
但他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大周亡了,但百姓活了下來;他和沈清辭錯過了,但天下太平了。
一陣風吹過,桃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像一場溫柔的雪。蕭策伸出手,接住一片花瓣,輕聲說:“清辭,你看,桃花又開了。”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那是和平年代特有的聲音。蕭策知道,一個新的時代,已經開始了。
磐國章和十年,冬。
漠北的草原上,一個放羊的少年撿到了一塊殘破的玉佩。玉佩上刻著一個 “沈” 字,邊緣已經磨損,但依舊能看出精致的花紋。
少年拿著玉佩跑回家,對正在縫補衣裳的母親說:“娘,你看我撿到了什么?”
母親接過玉佩,看到那個 “沈” 字,忽然愣住了。她想起十年前那個桃花紛飛的午后,一個穿著相府服飾的女子站在城樓上,輕聲說:“這天下,該換一種活法了。”
“娘,你怎么了?” 少年拉了拉母親的衣角。
母親回過神,把玉佩小心翼翼地戴在少年脖子上,輕聲說:“沒什么。只是想起了一個故人。”
她抬頭望向南方,那里的洛陽城已經換了新的主人,但桃花依舊年年盛開。她知道,有些東西會消失,有些東西會改變,但總有一些東西,會永遠流傳下去。
就像這玉佩上的 “沈” 字,就像那些為了天下太平而犧牲的人,就像這個新生的磐國。
風雪過后,草原上的陽光格外明亮。少年戴著玉佩,趕著羊群向遠處走去,他的歌聲在草原上回蕩,清脆而嘹亮。那是屬于新時代的聲音,充滿了希望和力量。
國子監里,一群學子正在誦讀《磐國律》。教書先生站在講臺上,看著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諸位同學,” 先生放下手中的書卷,“今日我們不講律法,來講講我們磐國的來歷。”
學子們頓時來了興致,紛紛坐直了身體。
先生走到窗前,望著遠處的宮城,緩緩說道:“十五年前,我們的先帝蕭策公,在雁門關外率領殘部突圍,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在漠北建立了磐國。他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讓百姓過上了安穩的日子。”
“那為什么先帝要建立磐國呢?” 一個名叫李明的學子問道。
先生轉過身,目光溫和而堅定:“因為他知道,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百姓的天下。誰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誰就能得到天下。”
李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先生,那我們現在能做些什么呢?”
先生笑了:“努力讀書,將來為磐國效力,讓百姓的日子過得更好。這就是對先帝最好的回報。”
學子們紛紛點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窗外的陽光灑在他們的臉上,仿佛預示著磐國更加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