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秋末,從那天日本鬼子來殺過人之后,李高就沒讓土命單獨(dú)出去過。
老毛子的話天天都在李高耳朵里腦子里轉(zhuǎn)。
老毛子那天兇狠的眼神也讓李高相信,那個瘋子不是說說而已。
有個貨郎來過村里,沒賣多少東西。
可話說了不少,貨郎好像天生就是話癆。
他告訴村子里的人,現(xiàn)在八路軍就在邯鄲呢,打了好幾個勝仗了,打死了不少小日本子。
土命幾乎沒有離開過村子,不知道邯鄲是什么,在哪兒。
在他心中,北平城就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城市。
可他也不知道城市到底是什么樣子。
他也不知道到底誰說了瞎話。
小舅到底是不是當(dāng)兵的,是不是死了。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他家占了老毛子家一壟地,還是老毛子家占了他家的地。
但他知道老毛子有一句話沒說錯,旺生聰明,記性好。
土命一直都覺得自己比旺生差遠(yuǎn)了,旺生看一遍就能記住的事他看八遍也記不住。
所以土命總是覺得,旺生說他家有幾壟地那就一定是有幾壟地。
老毛子還是那樣,他像是一頭孤老到快沒力氣的野獸,時不時就出現(xiàn)在土命家附近,他在尋找一個時機(jī)。
李高夫妻倆像是守護(hù)著小魚苗子的黑魚,整天不離土命身邊。
貨郎走的那天,在土命家里要了口水喝。
他對李高說,你們放心吧,小日本子長不了。
李高說你出門說話可得小心點(diǎn),日本子殺人太狠,你話多招禍。
貨郎就笑,說日本子還能抓著我了?
他說自己從山西到邯鄲,從邯鄲到這,一路上什么沒見過。
他還說多謝你這一碗水,將來小日本子被打走了,我回來請你喝酒,山西的酒,汾酒聽過嗎?
他還說,不過,咱們以后再見面的機(jī)會應(yīng)該不多了。
可他和李高一家都沒有想到,再見面會來的那么快。
就在第二天的正中午,那幾輛大鐵牛又來了。
那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劉副官來了,那個個子不高還非要掛著軍刀都快拖拽到地上的日本軍官也來了。
還是有那幾車的日本兵,只是上次拉著五花大綁的那輛車上只有一個五花大綁的人。
那個貨郎。
日本人說,他是八路軍派來打探消息的奸細(xì)。
說他四處散播對大日本帝國不利的消息,是壞人。
塬田本治還是讓日本兵把那個貨郎拖拽下來,還是綁在了村口那棵大槐樹上。
塬田本治還是拿起了那個喇叭喊話,聲音還是那么奇奇怪怪。
“有誰見過這個奸細(xì),和他說過話,主動站出來?!?/p>
塬田本治似乎不太喜歡讓劉副官替他喊話,他什么事都喜歡自己做。
他站在村口的磨盤上,這樣好像就高人一等了。
“這個人是大大的壞人,他四處搞破壞,四處宣揚(yáng)大日本帝國的壞話,這個人心是壞的?!?/p>
來來回回,塬田本治只會說一個壞字。
“誰和他說過話!”
劉副官在旁邊大聲喊:“自己站出來!如果被查出來下場和他一樣!”
趙寶庫連忙過去說話:“這個貨郎就從村子里過了一趟,我們村窮的叮當(dāng)響,誰也沒錢買他的東西,沒錢買東西,誰會跟他說話。”
劉副官哼了一聲:“你不老實(shí),你一直不老實(shí)?!?/p>
趙寶庫:“劉副官你知道的,我是良民,我是太君的良民,我最老實(shí)了?!?/p>
劉副官懶得理他:“誰和這個賣貨的說過話,自己站出來!”
就在大家都低著頭的時候,怕什么來什么。
老毛子又站出來了。
他指著李高:“那個賣貨的去過他家,我親眼看到的?!?/p>
趙寶庫急了:“老毛子!你和李高家里有仇但你不能胡說八道!”
老毛子很堅定:“我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我沒有胡說八道?!?/p>
塬田本治立刻就過來:“你沒有說謊?”
老毛子說:“我就是看到了,賣貨的去他家里喝了口水?!?/p>
塬田本治:“喝了口水?說什么了沒有?”
老毛子搖頭:“沒看見,我不知道說什么了,但肯定進(jìn)去了?!?/p>
塬田本治一招手,兩個日本兵就把李高抓了過去。
土命想起來夏天的時候,那個在大槐樹下被開膛破肚的人。
于是他瘋了,一瞬間就變成了一頭兇狠的小狼。
他抓咬,踢打,瘋狂的,不要命的攔著那兩個日本兵。
在其中一個日本兵想用刺刀捅死他的時候,塬田本治喊了一聲。
他走到小土命面前,彎下腰,從口袋里摸索出來一塊糖遞給小土命:“吃吧,糖,甜甜的?!?/p>
小土命看了一眼,沒伸手。
塬田本治把糖塞進(jìn)小土命破破爛爛的衣服里,他笑的格外親切和藹。
“告訴我,你的父親和那個賣貨的說了什么?”
土命說:“賣貨的要水喝,我爹給了他一碗水。”
塬田本治:“那他們沒有說什么?”
土命搖頭:“沒有?!?/p>
塬田本治笑了:“我相信小孩子說的話。”
他站直身子:“你們這些大人說話我都不信,我就信小孩子說的話,不過,小孩子說話也不都是真話。”
他吩咐手下日本兵:“把這個人也綁上去?!?/p>
日本兵立刻動手把李高也給綁在大槐樹上了,就挨著那個貨郎。
塬田本治拉著土命走到大槐樹不遠(yuǎn)處:“我一會兒再問你,如果你不說實(shí)話,你的父親也會像他一樣?!?/p>
說完后他命令日本兵用刺刀在貨郎身上戳,先戳胳膊,再戳大腿,血一股一股的往下淌。
“你父親和他說什么了?”
土命臉色煞白:“就說喝水自己在缸里舀?!?/p>
塬田本治不信他,他讓日本兵繼續(xù)戳,戳一刀他就問一遍,土命就一遍一遍的回答。
貨郎死了。
死之前好像看了土命一樣,那眼神讓土命害怕。
不兇狠,也沒有恐懼,他看土命的時候,眼神里好像有一種釋然和喜悅。
塬田本治讓日本兵去捅李高,一刀戳在李高大腿上。
血一下子噴涌出來,很快就順著腿流到地上。
“你的父親和他說了什么?”
“喝水,自己到缸里舀?!?/p>
土命回答的時候,眼淚流進(jìn)嘴里。
塬田本治笑:“你不撒謊,你是個好孩子?!?/p>
他又走到那個磨盤上,站在那大聲說:“以后這種散播大日本帝國壞話的人,你們見到了就要告訴我,不然你們看到了,這樣的壞人是會連累別人的?!?/p>
說完他就走了,似乎對李高的生死一點(diǎn)興趣都沒有。
村民把李高救下來之后,李高的臉一點(diǎn)兒血色都沒有了。
他命大,那一刀距離腿上的大血管其實(shí)沒多遠(yuǎn)。
從那天開始,土命再看老毛子的時候眼神里就沒了恐懼,只有仇恨。
村里人也都不再和老毛子來往。
誰看到老毛子,都會啐一口吐沫。
老毛子好像不在乎,他覺得自己沒有說瞎話,也沒有陷害誰,他就是看到了。
但是從那天開始,老毛子也沒有在土命家附近轉(zhuǎn)悠。
這個人越來越孤僻,哪怕田里沒有事了,也會扛著鋤頭去田里,一遍一遍的數(shù)他的田壟。
他腦子不好,一遍一遍數(shù),總是記不住。
土命的爹在炕上躺了好多天,發(fā)燒了好多天。
有那么幾天嘴唇都裂開了,一層一層的爆皮。
土命每天都守著他爹,就像是他爹守著他一樣。
十歲的孩子,在門口窗臺上放了一把劈柴的銹刀,進(jìn)屋就放下,出門就拿起。
老毛子如果敢趁著他爹傷著過來惹事,他就真敢砍了那個老東西。
好在是老毛子沒來,那些日本子也好久都沒來。
村里人幫土命家里收了秋,老毛子就等著,土命家里收了他才收,和土命家里收秋的熱鬧相比,老毛子顯得那么冷清孤單。
村子里的人都看不起老毛子,所以收秋的時候沒少薅老毛子地里的玉米棒子。
老毛子看到了,但他忍了。
他把地里散落的玉米粒都一粒一粒的撿起來,嘴里說著什么。
也許在他看來,被搶走的沒那么可惜,可糟蹋的,可惜。
兩家人從這開始沒有一點(diǎn)交集,一直到.......1938年的冬天。
日本人又來了。
這次日本人把村子里的成年男人挨個叫過去問話,還是說村里窩藏了逃兵,誰要是供出來誰有賞錢。
大部分人都是空手回來了,唯有老毛子回來的時候,肩膀上扛著一小袋米。
然后村子里王家的兩兄弟就被抓走,就在村口被刺刀戳死了。
過了兩天,老毛子住的屋子不知道被誰一把火點(diǎn)了,燒掉了老毛子的一切。
四五天后日本人又來了,如之前一樣,挨個把男人都叫過去問話。
這次和上次一樣,只有老毛子出來的時候肩膀上有一小袋米。
當(dāng)天,村里高家的男人就被拉出去用刺刀捅死了。
老毛子拿到了兩袋米,村里死了三個男人。
五六天以后日本人又來了,還是那樣,分別問話,然后給了老毛子一袋米。
當(dāng)天,趙家三兄弟都被日本人的刺刀戳死了。
李高拄著拐去找老毛子,老毛子正在他搭起來的窩棚里吃白米飯。
李高用拐杖打爛了老毛子的碗,老毛子猛然起身,又坐下。
他說:“我就實(shí)話實(shí)說,跟我沒關(guān)系,我從來都不會說瞎話?!?/p>
李高沉默了好久,拄著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