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國歷1814年,江南行省龍山縣。
龍山鄉裹在仲春的濃稠水汽里,仿佛一塊被水浸透的舊綠綢。石板路被無數代人踩踏,坑洼處積著渾濁的水,倒映著兩岸低矮房舍參差的屋檐。溪水穿鄉而過,黏稠、緩慢,帶著岸邊人家漂洗的皂角氣味和枯枝敗葉的微腐氣息,沉悶地流向遠方。
千年樟樹村,就在龍山鄉最深處。村如其名,村口那棵巨樟,便是這片土地活著的根,盤踞的魂。它的軀干粗糲如龍鱗,十數人方能合抱,虬枝蒼勁如鐵,向天空與大地肆意伸展。濃密如墨的樹冠沉沉地壓下來,遮蔽了下方大半個曬谷場。陽光艱難地擠過葉隙,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駁搖曳、深淺不一的光斑,如同無數沉默的眼睛。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細密的雨絲便又無聲地飄落。村中炊煙裊裊升起,濕柴燃燒的青煙混合著水汽,凝滯在低空,空氣沉甸甸地壓著胸口。幾個早起的農人披著蓑衣,牽著水牛,沉默地走向田埂。老樟樹下,幾個頑童追逐著一只濕了翅膀、飛不高的蜻蜓,清脆又模糊的笑鬧聲在濕漉漉的寂靜里顯得格外突兀。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突兀地撞進了這幅凝滯的水墨畫里。
他自村外那條泥濘小徑蹣跚而來,像一團被風雨揉皺、褪了色的破布。一身道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靛藍或灰,被泥漿、汗漬和不知名的污穢染得烏糟糟一片,左襟下擺豁開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樣污黑的里襯。頭發糾結成一蓬亂草,灰白相間,幾縷黏在枯槁、溝壑縱橫的臉上。腳下一雙草鞋沾滿了厚厚的爛泥,每一步都拖拽著沉重的濕響。
他的出現,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顆石子。農人停住了腳步,渾濁的目光從斗笠下投來,帶著困惑與警惕。嬉鬧的孩童也停了下來,縮到大人身后,怯生生地望著這團移動的“破布”。連那頭老水牛也昂起頭,哞了一聲,不安地甩動尾巴驅趕著并不存在的蠅蟲。
老道渾然不覺,徑直走向村口的巨樟。他仰起頭,脖頸上松弛的皮膚繃緊,露出嶙峋的喉結。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眸子,此刻卻亮得駭人,仿佛燒著兩簇幽冷的鬼火,死死盯住那遮天蔽日的樹冠。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抬起,指向濃蔭深處,指甲縫里嵌滿黑泥。
“破軍!破軍入世了!”嘶啞的吼聲猛地炸開,像生銹的刀刮過粗糲的砂石,瞬間撕裂了村中沉悶的寂靜。那聲音里浸透著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驚怖與絕望。
幾個農人臉色驟變,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握緊了手中的鋤頭或牛繩。孩子們嚇得哇地哭出聲,被大人慌忙捂住嘴拖走。老樟樹粗大的枝干在風中微微搖晃,葉片摩擦,發出沙沙的低響,仿佛古老的嘆息。
“煞星移位,沖犯紫微!殺伐之氣沖天!”老道的聲音更加尖利刺耳,他揮舞著手臂,破爛的袖口在潮濕的空氣中呼呼作響,像個狂亂的招魂幡,“血光!江南!不,是天下!天下將亂!大亂將至啊——!”
嘶吼在村口回蕩,撞在濕漉漉的墻壁上,又反彈回來,帶著嗡嗡的回響。恐懼如同無形的瘟疫,在每一個聽到這瘋言瘋語的村民眼中迅速擴散。有人“哐當”一聲關上臨街的窗板。溪邊搗衣的婦人慌忙收起木槌和濕衣,低著頭匆匆逃離。連那些在田埂上勞作的模糊身影,也彎下腰,加快了動作,只想離這瘋狂的中心遠一些,再遠一些。
幾個村中膽大的后生聚攏過來,眼神閃爍,帶著嫌惡和驅趕的意圖。其中一個壯碩的青年上前一步,粗聲粗氣地喝道:“哪里來的瘋老道!胡言亂語,驚擾鄉里!快滾!”
老道猛地轉過頭,那雙燃燒的眼睛死死釘在青年臉上。青年被他看得心頭一凜,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無知!大禍臨頭尚不自知!”老道的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穿透力,直刺人心,“看那樹!看那葉子!”
他枯槁的手指再次指向古樟。眾人下意識地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靠近樹干的一根粗壯枝椏上,幾片本該鮮亮濃綠的葉子,竟透出一種不祥的枯黃卷曲之態,在周遭蓬勃的綠意中顯得格外刺目。
“煞氣侵染,靈根示警!破軍……已至!就在……”老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裂般的尖銳,目光卻越過了人群,投向北方,投向那遙遠不可見的帝京方向,“就在……啊——!”
后面的話語被一聲短促的痛呼打斷。一只不知從哪里飛來的臭泥巴,精準地砸在老道的后腦勺上,黏糊糊地糊了他一脖子。
“滾出去!瘋子!”
“把他轟走!別讓他在這里放瘟!”
哄鬧和驅趕聲瞬間爆發,淹沒了老道最后那半句未盡的警示。他被推搡著,踉蹌后退,污穢的臉上分不清是泥水還是別的什么。那雙燃燒的眼睛最后深深地、絕望地看了一眼那棵沉默的巨樟,以及那幾片卷曲的枯葉,隨即被洶涌的厭惡和恐懼徹底吞沒。他像一截朽木,被憤怒的村人推搡著,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通往村外泥濘小路的雨霧深處。
巨樟無言,唯有風聲嗚咽。
“破軍入世?就在朕的江南?!”
低沉壓抑的聲音在御書房內回蕩,如同悶雷滾過狹窄的峽谷。青國皇帝蕭徹,年號景元,此刻并未身著龍袍,僅著一身玄色常服,負手立于巨大的山河輿圖前。燭火跳動,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一雙深潭般的眼眸死死釘在輿圖上“江南行省”的位置,仿佛要將那塊絲帛燒穿。那聲音里聽不出多少雷霆震怒,只有一種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重量,沉沉壓在侍立兩旁的內侍和角落陰影里那位一身暗青勁裝、氣息收斂如磐石的男子心口。
“是。”陰影中的男子,大內密衛---神捕劉老五,聲音平板無波,像一塊投入深井的石頭,“消息源自龍山縣,龍山鄉,千年樟樹村。口出狂言者,確系一道人,形貌落魄瘋癲,于村口千年古樟下嘶喊,驚動鄉民。目擊者眾。”
“目擊者……眾?”景元帝緩緩轉過身,燭光終于照亮了他整張臉。沒有預想中的暴怒,只有一種近乎死寂的陰沉。他踱到御案前,指尖拂過案上一份墨跡淋漓的奏報,那正是江南行省加急密送入京的。
“陛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臣,顫巍巍出列,正是當朝太傅王衍,“鄉野愚夫,妄談天象,自古有之。不過是一瘋癲之人囈語,何須……”
“何須?”景元帝猛地截斷王衍的話,目光如冰錐般刺向他,“太傅!‘破軍入世,天下將亂’!這八個字,是鄉野愚夫能編出來的?”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筆架上的紫毫筆簌簌抖動,“破軍主殺伐,主顛覆!這八個字傳到邊軍耳中,傳到那些蠢蠢欲動的藩王耳中,傳到北境亂軍的耳朵里,會是什么?是燎原的火星!”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聲音壓得更低,卻更顯森寒:“江南!富庶之地,漕運命脈!若人心浮動,謠言四起,后果是什么?是米價飛騰,是商路斷絕,是流民遍地!這八個字,比十萬大軍叩關,更讓朕寢食難安!”
御書房內死寂一片,落針可聞。王太傅張了張嘴,終是頹然垂下頭,不敢再言。角落里劉老五的身影,似乎也融入了更深的暗影里。
景元帝的目光重新投向劉老五,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冰凌墜地:“老五。”
“臣在。”陰影中的磐石微微一動。
“即刻遣你麾下‘黑鴉’,最精干的人手。秘赴龍山縣。”皇帝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找到那個老道。朕要活的。把他帶回來,關進詔獄最底層。記住,是秘捕!不許驚動地方,不許走漏半點風聲!”
“遵旨!”劉老五的聲音依舊平板,卻透著一股金屬般的冷硬。
“還有,”景元帝的視線掃過御案上那份奏報,眼中寒芒一閃,“所有聽到那八個字的村民,所有可能傳播此言的途徑……”他頓了頓,手指在奏報上輕輕一劃,“讓他們都‘安靜’下來。管好自己的嘴。若管不好……”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比寒冬臘月的風更刺骨。王太傅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劉老五只是再次躬身,影子般應道:“臣明白。”
景元帝疲憊地揮了揮手,仿佛拂去眼前看不見的塵埃。劉老五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退入更深的陰影,旋即消失無蹤。燭火噼啪一聲爆了個燈花,光影劇烈晃動了一下,御書房內只剩下皇帝沉重的呼吸和那巨大輿圖投下的、令人窒息的陰影。
江南,那一片富饒錦繡之地,在搖曳的燭光下,此刻竟顯得如此脆弱而危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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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山鄉的夜,比墨汁更濃稠。連日陰雨,云層壓得極低,遮蔽了星月,只余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連白日里喧鬧的溪水聲,也被這沉重的夜色吸走了大半,只剩下壓抑的、若有似無的嗚咽。
千年樟樹村,死寂如墓。
村口那棵盤踞的巨樟,徹底融入了黑暗,像一個蹲伏的、沉默的巨獸。只有幾戶人家窗欞縫隙里透出微弱昏黃的油燈光暈,也仿佛被這濃黑浸透,顯得飄搖欲滅,帶著一種驚弓之鳥般的怯懦。
村尾,一間靠著后山、最為破敗的茅草棚子。這是村里鰥夫趙瘸子堆放柴草和雜物的偏棚,四處漏風,散發著濃重的霉味和草屑氣息。此刻,角落里一堆半濕的稻草微微動了動。
草堆里,蜷著那個白天嘶吼“破軍”的老道。
他身上的破道袍濕冷地貼在骨頭上,寒意直往骨髓里鉆。臉上糊滿的泥污已經干結龜裂,露出底下蠟黃枯槁的皮膚。白天的瘋狂與絕望似乎耗盡了所有氣力,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他閉著眼,身體因寒冷和某種內在的恐懼而微微顫抖,像一片掛在枯枝上、隨時會被寒風卷走的殘葉。
突然,他猛地睜開眼!
那雙深陷的眼窩里,沒有任何睡意,只有驟然點亮的、極度警覺的幽光。那不是瘋癲,而是一種野獸感知到致命威脅時的本能。
來了!
并非聽到,而是感覺到——一種極細微、卻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無形的毒蛇,悄無聲息地滑過潮濕泥濘的地面,透過棚壁的縫隙,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外面溪水的嗚咽也徹底消失。
老道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只有眼珠在黑暗中急速轉動,搜尋著殺意的來源。
“嗤——!”
一聲輕微到幾乎不存在的破空聲!不是箭矢,更像是某種特制的、淬了毒的吹針!聲音來自頭頂的茅草棚頂!
老道幾乎是憑借千錘百煉的本能,在聲音響起的剎那,身體猛地向側面一滾!
“噗!”
一根細若牛毛、泛著詭異幽藍光澤的鋼針,深深釘入他剛才腦袋位置的稻草堆里,針尾兀自嗡嗡急顫。
殺招落空!
幾乎同時,“砰”的一聲悶響,本就搖搖欲墜的柴門被一股巨力從外面撞開!木屑紛飛中,兩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撲入!動作迅捷無聲,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鐵銹味。他們身著緊束的黑色勁裝,臉上覆著毫無表情的黑色面罩,只露出兩雙眼睛,冰冷,漠然,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手中反握的短刃,在棚內微弱的昏光下,劃過一道陰冷的弧線,直取老道咽喉和心口!
老道瞳孔驟縮!這些人的裝束、身手、氣息……是“黑鴉”!皇帝的爪牙!來得竟如此之快!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嘶吼,像是瀕死野獸的咆哮。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面對左右夾擊的致命刀光,他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刺向咽喉的一刀。同時枯瘦的右手閃電般探出,并非格擋,而是五指如鉤,帶著一股陰狠刁鉆的勁力,直扣持刀刺向他心口的黑衣人手腕脈門!
“咦?”那黑衣人似乎沒料到這看似瘋癲的老道竟有如此刁鉆的身手,發出一聲極低的驚疑。手腕一麻,短刀的去勢頓時一滯。
趁此間隙,老道身體猛地向后撞去!“轟隆”一聲,本就腐朽的棚壁被他硬生生撞開一個大洞!冰冷的夜風和雨水瞬間灌入!
他像一條滑溜的泥鰍,從破洞中滾出,跌入外面泥濘冰冷的黑暗中。沒有絲毫停頓,他手腳并用,不顧一切地朝著村后黑黢黢、怪石嶙峋的后山方向亡命爬去!泥水、碎石、荊棘,瞬間撕裂了他本就破爛的衣衫和皮膚,留下道道血痕。
“追!不能讓他上山!”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棚內響起,帶著一絲惱怒。
兩個黑衣人沒有絲毫猶豫,緊跟著從破洞中鉆出,如同附骨之疽,緊追不舍。他們的動作更快,更敏捷,在泥濘中依舊如履平地,迅速拉近與老道的距離。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潮水,緊緊裹住前方那個踉蹌奔逃的身影。
老道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燒紅的刀子。身后追兵的氣息越來越近,冰冷的刀鋒幾乎能觸及他破袍的后襟。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臟。他知道,一旦被追上,絕無生路。
就在他即將撲倒在一塊濕滑巨石下的瞬間,異變陡生!
“咻——!”
“咻——!”
兩道更加尖銳、更加凄厲的破空聲,從側前方的黑暗密林中尖嘯而出!比剛才的吹針更快!更狠!
目標并非老道,而是他身后那兩個如影隨形的“黑鴉”!
太快了!太隱蔽了!那兩個“黑鴉”的全部心神都鎖定在前方亡命的老道身上,根本未曾料到這死寂的山林里還埋伏著第三方的致命殺機!
“噗嗤!”
“呃啊!”
利器入肉的悶響和短促的慘哼幾乎同時響起!沖在最前面的那個“黑鴉”身體猛地一僵,脖頸側面爆開一朵刺目的血花,一根帶著倒鉤的三棱弩矢穿透而出!他連哼都沒哼完整,便像截爛木頭般向前撲倒,濺起大片泥漿。
緊隨其后的同伴反應不可謂不快,在破空聲響起的剎那已強行扭身規避,但依舊慢了半拍!弩矢帶著恐怖的動能,狠狠貫入他的左肩胛骨!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整個人帶得向后踉蹌數步,短刀脫手飛出。
他悶哼一聲,眼中瞬間布滿血絲,驚怒交加地看向弩矢射來的黑暗密林方向,嘶聲吼道:“誰?!”
回答他的,是密林中驟然亮起的幾點幽綠磷光,如同鬼火飄搖。緊接著,是幾聲刻意模仿的、凄厲而短促的夜梟鳴叫,劃破死寂的山林。
“唳——!唳——!”
聲音在空曠的山谷間回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秘。
老道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呆住,撲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愕然回頭。借著微弱的天光,他看到了倒斃的黑衣人,看到了另一個捂著肩膀、驚疑不定望向密林的黑衣人,也看到了那幾點飄忽不定的幽綠磷火。
是救兵?還是……另一群想要他命的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