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成績公布那天,武修文攥著全鎮排名的紙片,指尖幾乎要戳破單薄的紙張。
第六名!海田小學的名字從未如此靠前。
辦公室瞬間炸了鍋,連最刻板的梁主任都笑著拍他肩膀。
可家長會后,一個陰沉的男人堵住了他:“武老師,我兒子以前數學不是這樣的。”
轉身時,那男人手機屏幕上赫然是松崗小學葉校長的號碼。
武修文脊背竄上一股寒意——成績單帶來的暖意,頃刻凍結成冰……
…………………………………………………………………………………………………………………………
期中考試結束后的日子,像被無形的手拉長又擠壓,空氣里都繃著一根看不見的弦。武修文推開門,宿舍里還殘留著昨夜凝重的氣息。桌上,那張從筆記本夾層里意外掉出的淺藍色信箋紙,依舊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無聲的謎題,攪得他心神不寧了一整晚。
他走過去,指尖懸在紙面上方,猶豫片刻,終究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決絕,將它塞回了筆記本硬殼封面的最深處。仿佛這樣就能暫時封印那份突兀闖入的未知。
“眼不見為凈。”他低聲對自己說,更像是一種命令,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擰回即將揭曉的期中成績上。這才是懸在他頭頂真正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海田小學能否翻身?家長們的質疑能否平息?李校長的信任會不會最終落空?還有……林方瓊那若有似無的審視目光……無數個問號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他抓起桌上那本深藍色的“數學寶典”,冰涼的硬殼封面貼在掌心,才勉強汲取到一絲虛幻的鎮定。
成績發布那天,天色灰蒙蒙的,海風帶著咸濕的涼意,吹得人臉頰發緊。武修文幾乎是踩著預備鈴沖進辦公室的。梁文昌主任已經在了,手里捏著幾張薄薄的、卻仿佛重若千鈞的打印紙,臉色是前所未有的肅穆。辦公室里安靜得嚇人,所有老師,無論教哪個年級,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梁主任身上,又緊張地瞟向門口——武修文的身影一出現,那些目光瞬間變得更加復雜,有探究,有好奇,更多的是無聲的壓力。
“修文,來了?”梁主任抬眼看他,聲音不高,卻像鼓槌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嗯。”武修文喉頭發緊,只擠出一個短促的音節,快步走到自己的辦公桌邊,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
梁主任清了清嗓子,空氣凝固得如同冰塊!
“期中統考成績,剛剛匯總出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武修文微微低垂的臉上,“海田小學……六年級數學……”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武修文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撞擊著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林方瓊此刻的表情。
“全鎮二十一所小學……”梁主任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激動,穿透了凝滯的空氣,“第六名!我們排第六!”
“什么?”
“第六?”
“天啊!我沒聽錯吧?”
死寂被瞬間打破!驚呼聲像炸彈一樣在小小的辦公室里炸開!鄭松珍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響聲;林小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連一向沉穩的趙皓星也霍然抬頭,鏡片后的目光充滿了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欽佩。
武修文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轟”地一聲從腳底直沖頭頂!第六名?他猛地抬起頭,撞上梁主任那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對方正用力地朝他點著頭,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肯定和欣慰!
“武老師!是武老師帶的六一和六二班!”梁主任的聲音洪亮地蓋過了所有的嘈雜,他幾步走到武修文面前,厚實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武修文單薄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讓他晃了一下,“好小子!好樣的!你做到了!打破了我們海田小學數學長期墊底的魔咒啊!”
“恭喜啊,武老師!”鄭松珍第一個反應過來,聲音又脆又亮,帶著由衷的興奮,“太厲害了!簡直是咸魚翻身……不對,是鯉魚躍龍門!武老師牛B!”
“修文,恭喜!”林小麗也由衷地笑著,聲音溫柔。
趙皓星站起身,走到武修文面前,伸出手:“武老師,實至名歸!你的堅持是對的,普通話教學帶來的好處,不僅僅體現在數學上,我帶的六二班語文平均分也明顯提高了。”他的肯定,沉甸甸的,比任何歡呼都更有分量。
武修文被這巨大的、洶涌的喜悅沖擊得有些發懵。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和趙皓星握住,掌心一片濕熱的汗。他想笑,嘴角卻僵硬地扯著,眼眶卻莫名其妙地發熱、發酸。那些深夜備課的孤燈,那些面對學生茫然眼神時的焦灼,那些被方言阻隔的無力感……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股洶涌的熱流在胸腔里激蕩!
他下意識地轉頭,目光越過喧鬧的人群,尋找那個纖細的身影。
黃詩嫻就站在幾步之外,沒有像鄭松珍那樣激動地叫喊,也沒有立刻上前。她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望著他,那雙總是含著溫柔水光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著他的身影,盛滿了純粹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喜悅和驕傲!像平靜海面下涌動的暖流,無聲卻磅礴。她微微歪著頭,嘴角彎起一個甜美的弧度,無聲地對他做著口型:“太棒了!”
僅僅三個字的口型,卻像帶著電,瞬間擊中了武修文的心臟!那股橫沖直撞的熱流仿佛找到了方向,奔涌著沖向四肢百骸,連指尖都微微發麻。他慌忙移開視線,耳根不受控制地發起燙來,仿佛她目光的溫度還烙在那里。
“哼。”一聲不高不低、帶著明顯酸意的冷哼從角落傳來。林方瓊抱著手臂,臉色算不上好看,但那份慣常的、居高臨下的審視和等著看笑話的意味,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避開武修文看過去的視線,低頭用力翻著桌上的教案本,動作帶著點僵硬。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最直白的認可。
“修文!”李盛新校長洪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風,他顯然是剛得到消息就趕來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燦爛笑容,“好!太好了!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人!”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再次重重拍打武修文的肩膀,“這是海田小學的里程碑!你為學校爭光了!今晚‘國際廚房’加餐!我請客!慶祝我們武老師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
“校長萬歲!”
“加餐!加餐!”
辦公室徹底沸騰成了歡樂的海洋。武修文被同事們簇擁著,祝賀聲、笑聲、打趣聲將他緊緊包圍。他像個不小心闖入慶典中心的孩子,笨拙地回應著,臉上終于綻開一個如釋重負又帶著點靦腆的笑容。他下意識地又看向黃詩嫻的方向,發現她也正被鄭松珍和林小麗圍著,鄭松珍湊在她耳邊笑嘻嘻地說著什么,黃詩嫻的臉頰飛起兩朵紅云,嗔怪地輕輕推了鄭松珍一下,眼波流轉間,又飛快地瞟了他一眼,那眼神,像裹了蜜糖的海風,又甜又軟。
“哎喲,我們詩嫻這眼神,甜得齁死人哦!”鄭松珍立刻捕捉到,夸張地叫起來,引來一片善意的哄笑。黃詩嫻羞得跺腳,轉身就要去捂鄭松珍的嘴,兩個年輕的女教師笑鬧成一團。武修文只覺得臉上剛退下去的熱度“騰”地一下又燒了起來,只能尷尬地撓了撓頭,引來更大的笑聲。
狂喜的浪潮稍稍退卻,現實的礁石便顯露出來。下午的家長會,是另一場無聲的戰役。
武修文提前了半個小時來到六一班教室。他站在講臺旁,看著空蕩蕩的座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磨損的講臺邊緣。掌心殘留著汗濕的黏膩感,提醒著他剛才辦公室里那場風暴般的喜悅并非虛幻。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海腥味的空氣涌入肺腑,試圖壓下心頭重新泛起的緊張漣漪。家長們會如何看待這個成績?那些曾經在背后議論他“外地仔”、“普通話害人”的聲音,真的會消失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家長們陸陸續續走進教室。武修文挺直了背脊,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他清晰地感覺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是過去那種帶著審視、懷疑甚至是不屑的冰冷,而是換成了好奇、探究,甚至……一絲絲不易察覺的、帶著點討好的笑意?
“武老師!”一個爽朗的聲音率先打破了沉默。是班里成績一直拔尖的陳曉峰的爸爸,他笑容滿面地走過來,一把握住武修文的手,用力晃了晃,“哎呀,太感謝您了!我家曉峰這次數學考了滿分!回來跟我們說了好幾次,說您講的課他特別聽得懂!以前啊,總覺得數學難,現在可喜歡上您的課了!”
“是啊是啊,武老師費心了!”旁邊另一位媽媽也立刻接話,臉上堆滿了笑容,“我家小雅這次進步也特別大!回家說武老師教的解題方法特別清楚!”
“武老師年輕有為啊!”
“普通話教學好!現在大城市都這樣嘛!我們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熱情的話語像溫熱的潮水,一**涌向講臺。武修文有些措手不及,只能連連點頭回應:“應該的,都是孩子們自己努力。”他臉上維持著禮貌的微笑,心底卻涌起一股奇異的暖流,混合著難以置信的輕松。那些無形的、壓了他好幾個月的冰冷壁壘,仿佛真的在這份成績單和家長們驟然轉變的態度面前,開始悄然融化。
他走下講臺,走到家長中間,耐心地解答著他們關于孩子學習情況的各種問題。氣氛熱烈而融洽。他注意到,坐在教室后排靠窗位置的那個男人,從進來后就一直沉默著,臉色陰沉,與周圍格格不入。那是王海濤的父親***。王海濤這次數學考了七十五分,不算差,但也絕對不算好。
武修文心里微微打了個突,但還是主動走了過去,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王海濤爸爸,您好。海濤這次……”
他的話還沒說完,***猛地抬起頭,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刺向武修文,硬生生打斷了他:“武老師!”聲音又冷又硬,像塊石頭砸在地板上,“我兒子王海濤!他以前在松崗小學的時候,數學從來沒下過八十五分!怎么到了你這兒,才考了七十五?!”
這突兀的質問像一盆冰水,嘩啦一下澆熄了教室里的喧囂!所有家長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驚訝和探尋。原本融洽的氣氛瞬間凍結。
武修文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心臟猛地一縮。他清晰地感覺到四周投來的目光溫度驟降。他強迫自己穩住心神,迎上***那雙充滿不信任和責難的眼睛,聲音盡量保持平穩:“王先生,您先別急。海濤這次期中考試,基礎題部分掌握得不錯,丟分主要是在后面的幾道拔高題上,那些題確實有難度……”
“難度?”***嗤笑一聲,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個子不高,但氣勢洶洶,咄咄逼人地逼近武修文,“什么難度不難度!我看就是你這個老師教的有問題!我兒子以前在松崗,那可是重點班!葉校長親自抓教學的!成績穩穩當當!怎么到了你這海田小學,才半個學期,成績就掉了這么多?啊?!”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武修文臉上,“是不是你搞那個什么普通話教學,把孩子搞糊涂了?聽不懂課了?我就說嘛!好好的本地話不講,非要講什么普通話!花架子!”
“王先生,請您冷靜一點。”武修文的聲音沉了下來,那份剛被暖意包裹的心迅速冷卻,一股怒意和委屈在胸腔里沖撞。他捏緊了拳頭,指節泛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理智,“教學方式和教學成果,剛才梁主任和李校長在大會上已經用數據做了說明。海濤的退步,我需要和他具體溝通,分析原因,我們一起想辦法幫他提……”
“想辦法?想什么辦法?!”***根本不聽,粗暴地揮手打斷,臉上滿是煩躁和不耐煩,“我看你就是不行!誤人子弟!我要去找校長!我要投訴!我要教育局評評理!憑什么讓一個落聘的老師來教我兒子!”
“落聘”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武修文的神經上!他臉色瞬間煞白,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辦公室里那份狂喜帶來的暖意,家長們的笑臉,此刻都變成了尖銳的諷刺,狠狠扎在他心上。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淹沒,幾乎窒息。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教室里一片死寂。家長們面面相覷,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黃詩嫻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教室門口,看到這一幕,臉色瞬間變了,焦急地想進來,卻被旁邊一位老師輕輕拉住了胳膊,示意她暫時別摻和。
“哼!”***見武修文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似乎更篤定了自己的判斷,臉上露出一絲刻薄的得意。他不再看武修文,氣哼哼地一把抓起桌上兒子的試卷,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轉身就走,肩膀還故意重重地撞了一下僵立在原地的武修文!
武修文被撞得一個趔趄,扶住了旁邊的課桌才穩住身體。
***大步流星地走到教室門口,掏出手機,手指用力地在屏幕上戳點著,似乎急于聯系什么人。就在他推開教室門的瞬間,一陣穿堂風猛地灌入,將他手機屏幕短暫地吹亮,清晰地暴露在武修文以及門口幾個老師的視線里!
那屏幕上,赫然顯示著一個正在撥出的聯系人名字:
葉水洪(松崗校長)
這個名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慘白閃電,帶著毀滅性的能量,狠狠劈中了武修文!
他瞳孔驟然縮緊!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連指尖都凍得發麻!
***罵罵咧咧的聲音還在走廊里回蕩,伴隨著手機貼在耳邊的動作,清晰地傳來一句:“……喂?葉校長嗎?我***!我跟你說,那個武修文他根本不行!他把我兒子教壞了……”
后面的話,武修文已經聽不清了。巨大的耳鳴聲淹沒了一切。
教室里死寂一片。家長們沉默地看著他,目光復雜難辨。門口的黃詩嫻掙脫了阻攔,沖了進來,臉上滿是擔憂和憤怒:“修文!你沒事吧?他怎么能這樣……”
武修文卻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石像,僵在原地。窗外,剛才還只是陰沉的天空,此刻已徹底被鉛灰色的厚重云層覆蓋。遠處傳來沉悶的滾雷聲,一聲接著一聲,由遠及近,仿佛沉重的車輪碾過天幕,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潮濕冰冷的海風猛地灌滿整個教室,吹得講臺上的試卷嘩啦啦作響,也吹得武修文單薄的襯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微微顫抖的脊背線條。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望向窗外那片陰沉得令人窒息的天幕。***刻薄的話語,家長們瞬間冷卻的視線,還有手機屏幕上那個刺眼的名字:葉水洪……這些碎片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攪動、碰撞,最終匯聚成一個冰冷刺骨的認知:第六名的成績單帶來的短暫暖陽,終究沒能穿透厚重的云層。
一場足以將他重新打回深淵的暴風雨,已然在掌聲的余韻中,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他剛剛親手打破的“墊底”歷史,會不會在下一刻,就被一場來自過去的惡意舉報,徹底碾碎成新的恥辱?
那道連接著松崗小學的陰冷視線,是否早已織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正等著將他,連同海田小學剛剛燃起的微弱希望,一同絞殺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