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輕紗,尚未完全從藥谷的上空散盡,草廬在灰白的霧氣里若隱若現,像一艘在迷霧中飄蕩的孤舟。爐火早已熄滅多時,粗糙的石板上殘留的炭灰,被夜露慢慢浸透,凝成了一片暗沉的深斑,宛如歲月留下的傷疤。
靈月在半夢半醒間驚醒,那一剎那,她并未立刻睜眼,而是下意識地繃緊了左臂的肌肉。布條下,皮膚傳來一陣若有若無、游走不定的刺癢,如同細小的沙礫在皮下翻滾。她的眉心微微蹙起,壓抑住心中那一絲慌亂,緩緩吐出一口氣,指尖輕輕顫動,卻沒有按照本能點燃那如鬼火般的狐火。
陳玄正坐在草廬的角落里,背對著門,身形隱在暗影之中。他的手中握著一塊焦黑的陣石,邊緣刻著斷裂的符紋,那符紋扭曲、破碎,卻與斷崖上召喚陣的殘跡同出一源。他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石面,動作緩慢而輕柔,仿佛在確認某種只有他能感知到的節奏。昨夜子時,那詭異的脈動比前一日又慢了兩息,每一下都像重錘,敲在他緊繃的心弦上。他沒把這事告訴別人,但掌心深處那粒金粉的跳動,已漸漸與他的呼吸同頻,如同一種無聲的宣告,催促著他做出抉擇。
他緩緩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手。掌紋中央,一道極細的金線如一條靈動的小蛇般微微起伏,不再像最初那般暴烈竄動,仿佛在經歷了長時間的掙扎后,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平靜。七日來,它一直在變,而他們三人也在跟著一同改變,這種改變,帶著一種隱隱的不安,又透著一絲決絕的希望。
“你夢見什么了?”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在這寂靜到近乎死寂的空間里,清晰得如同鐘鳴,每一個字都重重地落在靈月的心上。
靈月的睫毛輕顫,像是受驚的蝶翼,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眼。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將左臂輕輕擱在膝上,布條邊緣隱約滲出一絲暗紅,那血跡如同張牙舞爪的惡魔,卻又被迅速吸干,只留下一道詭異的痕跡。
陳玄沒再追問,或許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他站起身,腳步沉穩,將陣石放入火盆之中,又從懷中取出一疊染血的符布,層層疊疊,全是三十七日來更換下的封印殘片。他修長的手指劃過符紙,那動作輕柔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尖微微用力,便劃破了肌膚,一滴黑血落在最上層。瞬間,符紙邊緣像是被點燃的鞭炮,瞬間焦卷起來,浮現出蛛網般的金紋。緊接著,整疊紙燃起暗金色的火焰,那火光幽冷,沒有半點熱意,卻透著一股讓人膽寒的詭異。
無常子不知何時已靜靜地站在門口,鎖鏈纏在右腕,六節殘鏈靜靜散發著寒意,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看著火盆中的異火,眉頭微不可察地一動,那眼神中閃過一抹復雜的神色,有擔憂,有疲憊,還有一絲無法言說的決然。
“要燒就燒干凈。”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仿佛在對這三十七日的糾纏做一個決斷。
陳玄輕輕點頭,毫不猶豫地將最后一塊陣石投入火中。火焰猛地一漲,暗金光暈擴散一瞬,又迅速縮回,像是一只貪婪的野獸,在瞬間捕捉到了獵物,卻又怕被發現般迅速隱藏起來。灰燼未散,反而聚成細線,如活物般緩緩滲入地縫,消失不見,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一般。
靈月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火盆前,她的腳步雖輕,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緩緩解下左臂布條,露出皮膚上蜿蜒的金屬光澤,那些紋路已不再焦黑潰爛,而是呈現出一種近乎玉石的質感,流動的金斑在皮下緩緩游移,像是神秘的咒語在身體中流淌。她凝視著那神秘的紋路,片刻之后,毫不猶豫地將布條投入火中。火焰跳動了一下,映出她瞳孔深處一閃而過的金芒,那光芒像是隱藏在黑暗中的神秘信號,又像是她內心深處某種堅定的信念。
無常子沉默地解下鎖鏈,一節節放在火盆邊緣。鐵鏈表面布滿細微蝕痕,斷裂處的截面泛著啞光,像是被某種強大而神秘的力量從內部啃噬,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他指尖輕撫過每一節,像是在撫摸歲月的傷痕,又像是在告別一件伴隨他多年的舊物。最后,他將整串鎖鏈輕輕推入火焰,像是將過去的一切都拋入了深淵。
火光驟然凝實,鬼氣自鏈中溢出,竟未消散,反而在空中凝成一道虛影——一株古槐,樹心空洞,枝干扭曲如書卷,仿佛藏著無數的秘密與故事。虛影只存一瞬,便被火焰無情地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口井,”靈月忽然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猶豫,又帶著一絲決然,“還要封著嗎?”
陳玄微微搖頭,他的眼神堅定而深邃:“結界一撤,地脈自會閉合。我們留下的東西,不該再靠外力維持,它應該順應自然的規律。”
他走出草廬,天邊已泛出青灰,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輕輕抹上了一層淡墨。藥谷的結界光暈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像是最后一層薄紗,籠罩著這片充滿神秘與危險的地方。他蹲下身,將指尖毫不猶豫地插入地縫,黑血滲出,順著焦石紋路緩緩流入地底,像是一種無聲的儀式,也是對過去三十七日的一種告別。片刻后,結界光暈劇烈波動,隨即如潮水般退去,徹底熄滅,藥谷的神秘與危險徹底暴露在世間。
枯井深處,石碑靜靜矗立。表面金粉痕跡在晨光中幾不可見,但在結界消散的瞬間,碑文某處微微一閃,金紋的走向竟與陳玄掌心金絲的脈動方向一致,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暗中牽引著這一切。
三人站在谷口,晨風拂過,帶來絲絲涼意。陳玄最后一次閉眼,內視體內。青黑紋路已蔓延至肩胛,像是一條條黑色的毒蛇,盤踞在他的身體里。金絲在其間游走,如根系扎入血肉,卻不再讓他感到恐懼。他不再試圖壓制,而是深吸一口氣,調整呼吸節奏,竟覺靈力在經脈中流轉得更為順暢——那金紋的跳動,竟能與他的氣息共振,仿佛它們本就是一體。
他抬起手,黑袍上的金線原本只是隨本能閃爍,此刻卻在他心念微動間,如呼吸般明滅一次,像是一種回應,又像是一種召喚。
“它在動。”他低聲說,那聲音帶著一絲驚訝,又帶著一絲興奮,“可我也在動。”
靈月望著他堅毅的背影,左臂皮膚下的金斑緩緩沉靜,像是聽到了某種召喚。她沒說話,只是將狐火緩緩收回丹田,火種在體內凝成一點微光,不再躁動,仿佛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歸宿。
無常子站在一旁,魂體輕盈如霧,卻又帶著一種別樣的凝重。他低頭看向自己掌心,那處金斑已不再滯澀,反而隨著鬼氣流轉,隱隱與體外天地呼應,像是一條紐帶,將他與這天地緊密相連。他忽然想起百年前北荒的槐樹,想起那個日日抄經又焚經的老書生。字在紙上,心在火里,燒不掉的,終究要帶著走,哪怕一路荊棘。
“我們藏了三十七天。”陳玄轉身,目光掃過兩人,那眼神中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它還是在長。但昨夜,我沒再夢見被它吞噬——我夢見我在走。”
他攤開手掌,金紋隨心跳起伏,像一條微小的河流在掌心奔涌,帶著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我不再等它停下。”他說,每一個字都斬釘截鐵,“我要帶著它,往前走。”
靈月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無猶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定的光芒。她輕輕點頭,那動作雖輕,卻重若千鈞。
無常子抬手,將最后一點鬼氣收回袖中。他望著陳玄,嘴角微揚,那笑容中帶著一絲欣慰,又帶著一絲期待:“那便……不再守井底了。”
陳玄最后回望藥谷,草廬靜立,爐灰未動,仿佛時間在這里凝固。枯井深幽,像是一個沉默的見證者,見證了他們三十七次的晨檢,三十七次的布防,三十七日與腐爛、與危險的共存。可此刻,他心中沒有留戀,只有一種沉靜的決斷,那是對未來的執著,對未知的勇敢。
他轉身,邁出第一步,那步伐堅定而有力,帶著一往無前的勇氣。黑袍在晨風中輕揚,袍上金線隨步伐明滅,與掌心金紋的節奏完全同步,仿佛是一種神秘的儀式,宣告著他們的新生。
靈月跟上,左臂垂在身側,布條早已焚盡,皮膚下的金斑不再刺痛,反而像某種新生的脈絡在緩緩蘇醒,為她的身體注入一股神秘的力量。
無常子走在最后,六節鎖鏈的灰燼仍在火盆中冷卻,冒著絲絲縷縷的青煙。他沒有回頭,魂體輕飄如煙,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地面,仿佛他要扎根在這世間,迎接未來的風雨。
他們走出百步,藥谷徹底隱入霧中,像是一場夢幻的終結,又像是一個全新故事的開端。
陳玄忽然停下,他的身影在晨霧中顯得有些朦朧。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眼神專注而堅定。那粒沉在紋路深處的金粉,此刻竟微微上浮,如一顆微小的星,在掌紋中緩緩旋轉,閃爍著神秘的光芒。他沒有驚異,只是凝視著它,仿佛在確認某種神秘的、跨越時空的聯系。
靈月察覺他的停頓,也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眼神中帶著一絲關切。
“怎么了?”她輕聲問道,聲音在晨霧中輕輕飄散。
陳玄沒回答,他只是緩緩握拳,金紋在指縫間一閃,隨即隱沒。他再次邁步,步伐比之前更穩,更堅定,像是要踏碎所有的恐懼與迷茫。
前方山路蜿蜒,霧氣未散,像是一條神秘的路,等待著他們去探索。他的黑袍在風中獵獵作響,袍角掃過一株枯草,草葉上凝結的露珠應聲墜落,砸在泥土中,濺起微不可察的塵,仿佛是他們與過去最后的訣別,也是對未來的一次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