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晃悠悠蕩到小么山的上空時,元滿月剛走到山腳。
一想起幾近干涸的香火,她就一個頭兩個大,干脆原地坐下,一邊休整,一邊思索自己的生機。
她原名滿月觀,乃是小么山上一座小道觀,一千八百年前由一位叫元齊的女道士修建而成。
千年跌宕,她曾被當權者奉為皇家宮觀,享受王朝國運,也曾淪為流民泄憤之所,被砸得只剩半壁殘垣。
在她鼎盛時期,觀中道士云集,多達數(shù)千之眾,勢微時也總有幾位道士堅守觀中,靜靜等待道觀的下一次生機。
直到五年前,觀主玄明去世,其弟子,也就是滿月觀最后一位道士元真安葬完師父后,還俗歸塵,與一位女居士結為連理。
同月,他匆匆下山,在山腳不遠處的蓮心巷開了一家法事店,以謀生計。
自此,道觀徹底荒廢。
在數(shù)千年的香火供奉中,滿月觀早已生出靈智,眼見道觀日漸衰敗、香火斷絕,她心急如焚。
為了自救,她耗盡最后一點法術,強行修出人身,化名“元滿月”,下山賺一些香火。
可是……她能干些什么呢?
元滿月苦惱地嘆了口氣,正想起身下山,結果今日新得的雙腿用起來不太熟練,腿一抬就踢飛了一塊石頭,砸在下山的臺階上,發(fā)出“砰——砰——咚——”的響動。
緊接著,臺階下方傳來一道痛呼聲:“誰這么沒公德心!”
元滿月一愣,連忙往山下快走幾步,但這具新得的身體并不聽使喚,她左右腳同時往前一邁,就踩了個空。
她本想用法術穩(wěn)住身形,可一想到所剩無幾的信仰之力,不由變得摳搜起來。
遲疑的瞬間,她的身體已經(jīng)順著臺階滾了下去,然后橫著落了地。
被她壓趴在身下的倒霉姑娘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救命啊!你要壓死我啦!”
元滿月迅速彈直身體,一邊伸手去拉小姑娘,一邊安撫道:“善信莫怕,我非鬼。”
……雖然也不是人。
她含笑的眼眸在觸及小姑娘的正臉時驟然一頓,對方的生平如走馬燈般在她眼中快速放映。
降臨于世的第一聲啼哭,站在領獎臺上的羞澀微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的興奮尖叫……她命運中每一個重要節(jié)點在元滿月眼中輪番上映。
最后的畫面定格在她雙眸圓睜的年輕面龐上,上面滿是石子碾過的傷口和干涸的血痕,時間就在今天晚上。
小姑娘一邊用一雙貓兒眼瞪她,一邊檢查身上的傷口,眼中洶涌的怒火在觸及滿月單薄的身體時,瞬間消失了大半。
她自認倒霉地摸摸前胸后背,小聲嘀咕:“真是奇怪,怎么一點都不疼呢?”
元滿月見她揉著傷口就要繼續(xù)往山上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大晚上的,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小姑娘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心虛,但一晃就被她壓下,故作自然地回答:“我……我跑步啊。”
話音剛落,她就在心里懊悔——有什么好解釋的?
“你這人怎么這樣啊!”她重重哼了一聲,眼角眉梢都透著不悅:“我都沒找你麻煩,你反過來找起我的茬了!快撒手,不然我就報警了!”
語氣雖然強硬,但眼神閃爍,顯然,她并不像表面那樣理直氣壯。
元滿月沒有松手,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凝重:“你今天晚上很危險。”
小姑娘“嘿”一聲,原本想嘲諷幾句,可對方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配上幽靜的黑夜,莫名有些滲人。
她虛張聲勢地輕哼一聲:“懶得跟你計較,快松手,我要回家了。”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瞬間,元滿月眼中的畫面驟然一變——周明鵲的未來被重新勾勒,但改變的幅度微乎其微,僅僅比之前多活了三天而已。
三日后的此刻,她安靜地躺在山上一處隱蔽的天坑里,臉上、身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抓痕,幾只笨重的黑色鳥兒盤旋在她的身體周圍,用尖喙一下下啄食著地上的血肉。
在對方的臉色變得更壞之前,她開口道:“巳時六刻,也就是明天早上十點半,你發(fā)小會給你發(fā)她的結婚請柬,三天后的現(xiàn)在,你會死在某個天坑里。”
“這么嚇人有意思嗎,啊?”小姑娘都被氣笑了:“我發(fā)小母胎單身,連個男朋友都沒有,想騙錢也不編個萬金油的故事,笨死了你!”
她看著滿月單薄的衣裳,到底說不出更難聽的話,冷著臉從錢包里取出一張五十元:“拿去,買件衣服穿,不要再騙人了,你騙不到的!”
元滿月沒有接,只是淡淡道:“明天中午十二點,我在這里等你,周明鵲。”
周明鵲遞錢的手一頓,愕然地望著她,可還沒等她問清楚這人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對方已經(jīng)松開了她的手,快速走進了密林中。
遲疑的瞬間,對方已經(jīng)被濃密的樹影吞沒。
突然,一陣陰嗖嗖的冷風刮過,周明鵲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帶著濃烈的不安,她隨手將鈔票往包里一塞,幾乎是逃也似地轉(zhuǎn)身,朝著燈火通明的大路上快步走去。
她等不到明天了,今晚就要找發(fā)小問個清楚!
而另一邊,元滿月穿過了樹林,順著自己的直覺,朝著蓮心巷的方向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終于傳來了人的氣息,她快走幾步,視線落在了石碑上刻著的“紅河灣”三個鎏金大字上,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這是哪里?
值班人員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隨后,兩位身著制服的保安從值班室快步走出來,先是打量了她一眼,確定她不是紅河灣別墅區(qū)的業(yè)主后,才問道:“這位小姐,請問您有什么事嗎?”
說話的保安語氣溫和,但眼神中帶著一絲警惕,顯然對深夜出現(xiàn)在這里的陌生人十分戒備,另一位保安則站在稍后的位置,右手按在腰間的對講機上,隨時準備應對突發(fā)情況。
元滿月收回視線,語氣平靜地說道:“不好意思,我走錯了方向,我本來想去蓮心巷,結果不知怎么就到了這兒。”
蓮心巷?那跟他們紅河灣相距十萬八千里。
保安的語氣依舊客氣,但右手已經(jīng)握上了腰間的防暴棍:“這里是紅河灣別墅區(qū),距離蓮心巷二十公里,需要幫您叫輛車嗎?”
元滿月?lián)u了搖頭:“不用了,謝謝。”
她曾聽元真絮叨過,山下的打車費用可高了,而她手里只有老觀主留下的一小沓錢,得用在關鍵處。
兩位保安對視一眼,互相達成了默契。
位置靠前的保安沖她點點頭,語氣依舊禮貌:“那您小心些,夜里路不好走,如果需要幫助,可以隨時來值班室找我們。”
元滿月道了聲謝,便轉(zhuǎn)身離開,剛走出幾步,一輛出租車在別墅區(qū)門口停下,一個老太太樂呵呵地下了車:“小張,小劉,今天你倆值班啊?給,這個你們拿去當夜宵。”
年輕些的保安快步走上前,沒有詢問她回程的時間怎么跟業(yè)主交代的不一樣,只是手腳麻利地接過老太太提的幾大袋東西。
另一個保安看了一眼元滿月,身體沒有動,只是笑呵呵接老太太的話:“是的,今晚我跟小劉值班,讓他幫您將東西提回去。”
“那就謝謝你們啦。”老太太笑呵呵地道了謝,視線落在元滿月身上,眼前一亮:“喲,好別致的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呀?”
張隊長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微微在兩人中間擋了擋:“小姑娘要去蓮心巷,不小心走岔了路。”
“蓮心巷?那可遠得很哦。”她見元滿月身上單薄,猜測這孩子有什么困難,心中生出了一點憐惜:“孩子,這個給你一份,你吃點東西,打個車過去。”
說著,她轉(zhuǎn)頭對的士司機道:“你把小姑娘送蓮心巷去,多少錢我來付。”
保安對視一眼,沒有吭聲,業(yè)主愿意做好人,他們也不會阻攔,他們只需要看好業(yè)主別在別墅區(qū),尤其是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發(fā)生意外就好。
元滿月卻沒有接,她看著老太太的眼睛,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她跪在地上捶地大哭的情景。
老太太的周圍,一個中年女人眼神木然地仰躺在沙發(fā)上,中年男子則暴跳如雷地沖著她嘶吼:“都是你!要不是你引狼入室,囡囡怎么會被偷走?你怎么不去死啊!”
老太太懊悔得嚎啕大哭:“她怎么能干出這樣的事!都是親戚,她怎么能這樣干!怎么能這樣啊!”
說著,她噴出一口鮮血,身體猛然一晃,癱軟倒在了地上。
伴隨著中年男子焦急呼叫救護車的聲音,元滿月緩緩收回了視線,對著滿眼憐惜的老太太平靜道:“你的孫女被保姆偷走了,十分鐘前剛帶著孩子離開你家。”
老太太心疼的表情頓時一收,往外連“呸”三聲:“你這年輕人,咋這么說話呢?我好心好意給你東西吃,還幫你付了車費,你就這么詛咒我孫女?”
元滿月聲音依舊平靜:“我從不接詛咒單。”
老太太被噎了一下,更生氣了,拉著保安就道:“你們可是見過云云的,多樸實多勤快一孩子,她還是我表外甥女,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表姐親女兒,怎么可能偷我家孩子!”
保安當然向著自家業(yè)主,小劉放下手里的東西,小心地安撫著老人,這個年紀的老人最容易氣出毛病了,尤其這老太太去年還做過心臟支架手術,可不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犯病。
張隊長上前一步,擋在她與老太太中間,聲音溫和卻態(tài)度強硬道:“你快走吧,真把老人家氣出個好歹,你就得去吃公家飯了,年紀輕輕的,留個案底也不好,你說對吧?”
得罪了富婆老太太,車費自然沒了指望,但元滿月卻不在意,她只是堅持道:“她回家看看就知道了,一刻鐘內(nèi)報警,就有一線生機。”
說完,她轉(zhuǎn)身離開,倒讓準備了一籮筐話的張隊長一愣,這么干脆的嗎?
老太太哭完,心里也犯了嘀咕,她雖然相信自己的表外甥女,但這種事情,總要確認一下才安心的。
她讓保安幫忙提著東西,匆忙回了家。
兒子兒媳參加宴會還沒回來,保姆王媽剛把門打開,她就急匆匆問道:“云云帶著囡囡在哪里?”
王媽解釋道:“囡囡小姐發(fā)燒了,云云帶著孩子去了醫(yī)院,剛走沒多久。”
小劉皺了皺眉,用對講機跟張隊長匯報了這里的情況,對方立刻登入系統(tǒng)核對了一遍今晚的外出記錄,語氣肯定地道:“沒有,今晚的外出登記里,只有王先生王太太晚上六點出門的記錄。”
老太太聽了,臉色瞬間變得蒼白,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這怎么可能?你們是不是沒注意到!”
不等保安回答,她已經(jīng)拿出了手機,撥通了云云的電話,話筒里卻只傳來冰冷的提示音:“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