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八日清晨,胡云曦站在梧桐巷盡頭的“云杉”寫字樓前,手里提著個竹編文件袋。
袋口露出半截燙金請柬——昨天她親手給朱凱旭、沈清瑤、陸星河都發(fā)了,連青禾體校的張主任都多備了一張。
風(fēng)卷著槐花香撲過來,她仰頭看三樓的玻璃幕墻,“明曦法律工作室”的銅字招牌在晨光里泛著暖黃,是趙明遠特意找老匠人鏨刻的。
“云曦!”身后傳來腳步聲,趙明遠抱著個青瓷花瓶從電梯間出來,藏青西裝袖口沾著點木屑,“保潔說綠植擺玄關(guān)太擠,我把茉莉換去接待室了。”
他指了指花瓶里的雪柳,嫩黃的花骨朵正從枝椏間探出來,“你上次說喜歡素凈的,這個比綠蘿耐放。”
胡云曦接過花瓶時,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道新蹭的紅印。
“昨天裝書架刮的。”趙明遠似乎看穿她的疑問,低頭整理領(lǐng)帶夾,銀灰領(lǐng)帶結(jié)歪了半寸,“那套胡桃木書架比想象中沉,王師傅搬的時候滑了手。”
工作室門虛掩著,推開門是淡淡的檀木香。米白墻面掛著胡云曦大學(xué)時模擬法庭的合影,邊上是趙明遠在省律協(xié)拿的“優(yōu)秀民商案例”證書,玻璃框擦得透亮,能映出兩人的影子。
前臺桌角擺著個陶土筆筒,是朱凱旭上周帶小隊員做手工時捏的,歪歪扭扭刻著“明曦”二字。
“合同模板在第三個抽屜。”趙明遠彎腰調(diào)整百葉窗角度,陽光斜斜切進來,在淺灰地毯上織出格子,“我按婚姻家庭、合同糾紛、侵權(quán)責(zé)任分了類,每個類別附了五份典型判例。”
他直起身子時碰倒了馬克杯,深褐色咖啡漬在“當事人接待表”上暈開個圓,“上周整理案卷太急,忘了收。”
胡云曦蹲下去擦地毯,發(fā)梢掃過趙明遠的手背。
她想起三年前在明遠律所實習(xí),也是這樣的清晨,趙明遠把第一份起訴狀模板推到她面前,鋼筆帽上沾著藍墨水:“先看格式,下午教你寫訴訟請求。”
那時他的西裝永遠筆挺,現(xiàn)在領(lǐng)帶結(jié)歪著,襯衫第三顆紐扣沒系,倒比從前親切了些。
“張阿姨說十點送茶點。”胡云曦把文件袋擱在辦公桌上,取出兩本燙金的“明曦法律工作室”便簽本,“我選了淺藕荷色,和墻面搭。”
她翻開便簽,第一頁是自己寫的:“今日待辦:1.調(diào)試打印機2.檢查消防通道3.等第一位客戶”,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
趙明遠從文件柜里抽出個牛皮盒,盒蓋貼著“工作室章程修訂三版”。
“昨晚又改了兩條。”他抽出張紙,指腹蹭過“利益分配”那欄,“你負責(zé)案件承辦,我管行政和案源,提成比例還是六,四——你六,我四。”
胡云曦的手指頓在便簽上。她記得半個月前在律所頂樓,趙明遠捧著杯冷掉的美式說:“我想和你開家小所,不接標的過億的案子,就幫普通老百姓理理家務(wù)事、要要血汗錢。”
那時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和四年前帶她去法院立案時一樣,只是眼角多了道細紋。
“不行。”她把便簽推過去,在“利益分配”旁畫了個叉,“你找場地、談裝修、跑工商,比我累三倍。”
筆尖戳破了紙,“五五分,再爭我就不簽合伙協(xié)議。”
趙明遠低頭笑了,指節(jié)敲了敲她畫的叉。“上個月朱教練說你'認準的事十頭牛拉不回',看來是真的。”
他從西裝內(nèi)袋摸出支鋼筆,銀色筆身刻著“明遠”二字,是他用了十年的那支,“簽吧,我讓財務(wù)按五五分做賬。”
十點整,張阿姨提著竹籃進來,蒸糕的甜香混著茉莉香漫滿屋。
沈清瑤跟在后面,抱著束香檳玫瑰,花刺勾住了她的米色針織衫:“樓下保安說不能擺花籃,我就買了花自己插。”
她把花塞進趙明遠懷里的雪柳瓶,花瓣落了兩片在地毯上,“云曦你看,這顏色像不像你婚禮那天的捧花?”
朱凱旭隨后到,運動服還沾著草屑,手里拎著個泡沫箱:“體校食堂王師傅聽說我們今天開業(yè),非讓我?guī)у佡N來。”
他掀開蓋子,肉餡的香氣撲出來,“熱乎的,剛出籠。”
轉(zhuǎn)頭看見趙明遠,咧嘴笑,“趙律師今天穿西裝真精神,比我婚禮上的伴郎服還板正。”
胡云曦咬著鍋貼看他們打鬧。趙明遠被沈清瑤硬拉去插玫瑰,西裝袖子卷到肘彎;朱凱旭蹲在地上撿花瓣,草屑從運動褲口袋掉出來;沈清瑤舉著手機拍視頻,說要發(fā)朋友圈“見證云曦女律師創(chuàng)業(yè)”。
陽光從百葉窗漏進來,在他們身上織出金斑,像極了蜜月時云霧山的云海。
“叮鈴——”門鈴?fù)蝗豁懥恕?/p>
穿藍布衫的老奶奶站在門口,手里攥著個塑料文件夾,邊角磨得起了毛。
“我...我姓周。”她往門里探了探,又縮回去,“樓下保安說這里能幫人打官司?”
胡云曦趕緊迎上去,扶著她胳膊往接待室引。
老奶奶的手很涼,像秋天的竹枝,指節(jié)上有洗不掉的面漬——她大概是開早點鋪的。
“我兒子去年給裝修隊打工,說好了完工結(jié)錢。”
她打開文件夾,里面是張皺巴巴的收據(jù),“可活干完半年了,老板說墻刷花了,要扣一半工錢。”
趙明遠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后,遞來杯溫水。
“周阿姨您坐。”他拉過把藤編椅,椅墊是胡云曦親手繡的云紋,“您把合同給我看看,收據(jù)上有老板簽字嗎?”
胡云曦坐在老奶奶對面,膝蓋上攤著便簽本。
她聽見朱凱旭在外面輕手輕腳收走泡沫箱,沈清瑤踮腳把“正在接待”的木牌掛在門上。
陽光透過紗窗落在收據(jù)上,“甲方:康旭裝修隊李康旭”的簽名歪歪扭扭,和周阿姨兒子的簽名一樣,都是用左手寫的。
“阿姨您別急。”她在便簽上記下“李康旭138XXXX5678”,“我們明天就去查康旭裝修隊的工商信息,您兒子的出勤記錄還留著嗎?”
老奶奶從布衫口袋摸出個塑料袋,里面是三十二張考勤表,用回形針別得整整齊齊。
“每天下工我都幫他收著。”她抹了把眼睛,“他說媽你別操心,可我看他夜里翻來翻去睡不著...你們真能幫他要回錢?”
胡云曦抬頭,看見趙明遠站在窗邊,陽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和三年前帶她去社區(qū)普法時一模一樣。
那時他蹲在小板凳上給大爺大媽講《合同法》,講到“口頭協(xié)議不算數(shù)”時,有個奶奶塞給他顆水果糖。
“能。”她握住老奶奶的手,掌心的溫度慢慢傳過去,“我們工作室就是專門幫您這樣的人。”
沈清瑤端著茶盤進來,玫瑰香混著蒸糕甜香。
趙明遠翻著考勤表,鋼筆尖在“2023年8月15日砌墻”那欄畫了道線。
朱凱旭不知從哪摸出包紙巾,輕輕放在老奶奶手邊。
窗外的槐花落了,飄進接待室的紗窗。胡云曦聽見樓下梧桐巷的蟬鳴,和四年前在圖書館復(fù)習(xí)時一樣響亮。
她低頭在便簽上寫下“周建國勞務(wù)合同糾紛”,字跡工整得像刻上去的,旁邊畫了朵小小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