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大陸上斷斷續續延續了千年的血雨,也未能澆熄灼灼的戰火。
直至弧光的脊骨在隕龍平原折斷。
人與獸的嘶吼,竟在那一刻,于無言的死寂中達成了共識:
原來仇恨之上,又有了更深的絕望。
殘陽像一柄被磨鈍的巨斧,懸在隕龍平原的盡頭,遲遲不肯落下。
天幕被燒得通紅,又像被鮮血反復浸透后撕開的綢緞,裂縫里漏出黯金色的光。
這里的風是帶齒的。
它卷著鐵銹味、焦土銷煙和尚未冷卻的血腥風從西向東吹來,裹挾著不同帝國的口音和味道——
人類聯軍,西線橫陣。
隕龍平原東西橫闊七十里,西側高坡被聯軍連夜掘出三道梯級壕溝,坡頂筑矮墻,插滿五國旌旗。
魔獸大軍,東線怒潮。
東側平原盡頭,黑壓壓的獸潮卷地而來。
魔獸海洋的中心,一座由巨獸脊骨壘起的骨臺,弧光帝君銀白身形立于其上,披風獵獵,像一面不落的雪旗。
骨臺后方,燼化作淵影龍蜥真身,暗金鱗甲在暮光里燒出金紅。
沒有號角,沒有戰鼓,連風也壓低了嗓子。
弧光立在骨臺邊緣,披風被夕陽浸透,像一截燒紅的玄鐵。
他垂眸,看向自己投下的影子——如同一道被戰火拉長的裂痕,正好劈在二十里聯軍的弓弦正中。
他想起燼昨夜的話:
“哥,打完這一仗,咱們溜去北溟看極光,說定了啊!”
弧光沒回頭,只拿指節敲了敲劍柄,像在說——好。
銀光便是信號。
東方血陽尚懸,弧光一步踏出骨臺,足尖碾碎一根巨獸肋骨,碎屑還未落地,他已化作一道冷電。那電光太疾,連風都被切成細絲,發出低沉的嗚咽。
霜狼騎士的白甲在平原上排成一道冷冽的墻,卻在銀線掠過的剎那像紙一般被橫切。第一名騎士尚在舉刀,刀鋒只抬到胸口,頭顱已與狼首一起高高飛起;第二名騎士的盾剛舉起,盾面連同胸甲被整整齊齊削開,血霧噴出三尺;第三名騎士的狼嚎卡在喉嚨,銀光已透背而出,留下一個拳頭大的空洞。三騎三狼,六段尸身,在血塵里翻滾,像被暴風撕碎的旗幟。
下一刻,銀影掠過,十余騎連人帶狼齊腰而斷,尸體在空中打著旋兒砸進塵埃。
方陣尚未來得及合攏,他已遠去,只留下一道仍在震顫的空氣裂縫。
一瞬二十殺,一息數百步,銀光所過之處,人仰馬翻,卻無人來得及發出第二聲呼喊。
高臺之上,滄曦大祭司抬手,金輝凝成光壁,“圣言·天壁”徐徐展開。金色屏障如實質城墻,厚達丈許,符文流轉,足以擋下萬箭。
弧光踏空而來,下一瞬,披風炸成漫天光屑。
骨骼拉長,肌肉翻涌,一息見化為身長三丈的裂空云影豹。
只見右前爪輕描淡寫地一劃。
“嘶啦——”
天壁像綢緞被刀劃開,裂縫筆直,金光倒流,碎作漫天金雨。
大祭司瞳孔劇震,權杖頂端的水晶炸成齏粉,碎片尚未飛散,弧光的尾刃已橫掃而過。
“噗!”
大祭司的護體圣輝被生生撕開,血濺金袍,身形倒飛十余丈,撞碎高臺欄桿,跌入塵埃。
光壁碎裂的余暉倒卷,滄曦法師團的金袍被震得獵獵四散,如潮水般潰向兩側。
銀豹落地無聲,足下塵土悄然炸成圓環。
風停了。
那圈塵土像被瞬間凝固的漣漪,懸在半空,遲遲不落。
黑曜方陣裂開,楚天皇帝踏火而來,重鎧如山,巨盾如墻。
弧光前沖,爪刃擦過盾面,火星迸射,巨盾被震得后仰。楚天皇帝怒吼,重劍劈落,劍風卷起三丈火浪。
弧光在空中折身,尾刃如鞭,抽中劍脊,巨劍嗡鳴,火浪被一分為二。
楚天皇帝借勢旋斬,弧光卻驟然消失,下一瞬已出現在他背后,爪光直取后心。重鎧迸裂,鐵屑與血珠同時濺起。
楚天皇帝回肘猛撞,弧光貼地滑出,翻身再撲,爪、尾、肩連成一道銀色風暴。下一刻,巨盾脫手飛出,楚天皇帝單膝跪地,血水沿甲縫汩汩而涌。
弧光收爪,轉身。
霜狼的軍陣、蝎尾的車墻、赤焰的火線……
在那一道銀影掠過之后,全部靜止。
兵器落地聲、火焰爆裂聲、血液噴濺聲,像是被延遲播放的音軌,終于在同一時間炸響。
這就是當代魔獸一族的最強者!裂空云影豹!
幽蘭大陸第一強者!弧光帝君!
此刻,燼伏在骨臺之下,暗金色的鱗甲被夕陽最后一抹血光鍍成赤銅。
他像一座低伏的山脊,呼吸卻輕得幾乎聽不見。
粗壯的龍尾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擊焦土,每一次落下,地面便發出沉悶的“咚”聲,震起一圈細塵。
塵粒落地之前,其下方裂縫在經悄悄延伸——像一條極細的蛇,貼著草根,貼著碎石,貼著尚未冷卻的血泊,筆直向西。裂縫盡頭,便是聯軍陣后那座突兀的黑色尖塔——寂滅之眼。
他的豎瞳映著弧光的軌跡:銀白閃電在人墻與血霧中反復折轉。
燼的瞳孔深處,一抹極淡的金光忽明忽暗,像潛進深海的魚,一閃即逝。
他的唇吻貼著地面,聲音低得像地底涌出的硫火:
“再近一點……十息之內,塔基必碎。”
同一瞬,弧光在十里外縱身而起,銀瞳劃過暮色。
他聽見風里傳來燼的呼吸——或者只是自己的心跳——
心聲如電:
“十息……足矣。”
黑色尖塔屹立在戰場西線人類聯軍背后那片灰巖高坡,塔身以隕鐵鑄成,螺旋凹槽深刻塔壁。乳白的能量液在槽內汩汩流動,像圣漿,又像凝固的嘆息,每一次脈動都帶出低沉的嗡鳴傳向四方。
塔頂,圣白色的獨眼緩緩睜開,沒有瞳孔,只有一圈圈塌陷的光暈,仿佛深淵在天穹中張開的口。此刻白光凝于瞳仁中央,像天神的食指懸在弓弦,只等最后的標靶。
風掠過塔基,卷起細塵。無人察覺,塔根與地面相接的縫隙里,一道發絲般的金線悄然亮起,如晨曦破霧。它貼著巖縫蜿蜒,向東伸展,與十里外燼的龍尾拍出的裂縫連成一條筆直的暗脈。
嗡鳴驟然加劇,白光在瞳孔深處一閃,卻未噴薄。那金線在塵土下輕輕顫動,仿佛回應著某種即將兌現的約定。
弧光停在塔前五十丈。
天邊最后一縷殘陽斜切過平原,把他的影子拉得極長,像一把橫貫戰場的刀鋒,直指西方。
人類聯軍的號角終于吹響,卻如同帶著哭腔,像被掐住脖子的夜梟。
霜狼騎士重新整隊,白甲在夕陽里亮得像一排碎冰,刀背凝著血珠,狼皮斗篷被火烤得卷邊。
蝎尾戰車轟隆隆調轉車頭,黑鐵車廂互相碰撞,濺出暗紅的火星;馭手嘶吼,鞭梢抽在鐵板上發出暗啞的轟鳴。
楚天帝國重步兵踏過燃燒的壕溝,黑曜塔盾上沾滿魔獸和同伴的鮮血,一步一個焦黑腳印;前排盾手用肩膀頂住盾背,后排長矛斜探,像一片沉默的鐵林。
赤焰兵拖著火線后退,火油在沙土上犁出條條燃燒的尾巴,熱浪把空氣烤得扭曲。
滄曦祭司團的法陣重新亮起,卻不再高唱圣歌,而是急促的禱詞;金色符文像受驚的鳥群,撲簌簌旋轉,映得他們蒼白的臉忽明忽暗。
弧光抬頭,銀白色豎瞳里映出塔頂那只緩緩睜開的巨眼——寂滅之眼。
乳白的光暈一圈圈塌陷,像通往深淵的漩渦,又像天神的瞳孔,冷冷俯視眾生。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里灌滿焦土與血腥的味道。
腳尖一點,地面炸開一圈塵土,像一枚無聲的爆彈。身影化作一道銀箭,撕裂殘陽,直射塔基。
骨臺之上,夕陽最后絲血色光暈正沿著燼的背脊滑落。
他伏得極低,暗金色的鱗甲與身邊殘破的獸骨幾乎融為一體,只余那條粗壯的龍尾在灰燼里緩緩擺動。每一次擺動,地面便無聲地裂開一道細縫,像有人在黑紙上用金線描出一筆筆直的暗紋,直通向十里外的寂滅之眼。
聯軍陣中,號角已啞,戰鼓已碎,只剩風聲在耳畔嗚咽。
弧光掠至塔基,銀白的身影拉成一道冷電。他的足尖在焦土上一點,地面炸開,塵粒尚未揚起,他已貼地突進到尖塔近前。指尖的銀芒凝成針尖,對準塔心——只差三寸。
三寸之內,是足以洞穿世界的鋒銳;三寸之外,是數萬人、獸的目光與呼吸。
時間被拉成粘稠的絲,所有聲音都退到了世界的盡頭。
最后一縷夕陽沉入地平線,像熄滅的火折。
戰場上的所有影子被瞬間拉長,然后斷裂。
燼動了。
龍尾忽然揚起,像一條山脈被連根拔起。暗金色的鱗甲在夕陽里炸出金紅,尾椎節節繃緊,發出低沉的、仿佛遠古鐵錘敲擊鐵砧的悶響。尾鞭未至,勁風已先一步撲到弧光背脊,銀白毛發被壓得貼緊皮肉,像一把即將折斷的弓。
勁風壓背的一瞬,燼喉骨微顫,低得只有風能聽見——
“哥,我欠你的......”
“砰——!”
尾鞭抽中那銀白色的脊背,聲音悶得像炸雷埋在胸腔。
弧光瞳孔驟擴,指尖的銀光碎成滿天星屑。鮮血不是噴濺,而是炸開——像一朵由血與光織成的巨大花冠,在塔前綻放。花瓣尚未飄落,寂滅之眼的射線已貫胸而出。強大的沖擊力推著弧光那已經失去力量的三丈余的身體向東拋飛。
那是一道純白的光柱,從天穹垂直落下,帶著圣歌般的高頻嗡鳴。它穿過弧光的胸膛,穿過血霧,穿過塔基與地面相接之處,像一柄天神的矛,把戰場釘在死亡的墳場上。
射線追著弧光拋飛的身軀一路向東,在焦黑的平原犁出一道深溝。溝壁光滑如鏡,泥土瞬間陶瓷化,閃出青白的冷光。溝盡頭,一座矮山丘被無聲蒸發——沒有爆鳴,沒有煙塵,只剩一個空蕩的缺口,仿佛那里從未存在過山峰。
無人察覺,射線與燼尾拍出的裂縫在十里外匯合。
就在這射線與裂縫匯合的那個點上,這股射線似乎被什么東西拉扯住,停在原地數息直至射線完全消失。
地底深處原本縱橫交錯的金線,此刻被這道靜止的射線瞬間融化、消弭。
極輕極脆的“叮”,被戰場上的驚呼、哭號、鐵甲碰撞聲完全蓋過,像一根針掉進怒潮那樣微不可聞。
燼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情緒。
那情緒極淡,淡得像黎明前最薄的霧,轉瞬即逝。
龍尾緩緩落下,燼悄然轉身。
弧光開始墜落。
像一顆強行剝去光焰的銀色流星,從燃燒的暮空直墜人間。
風先托住他,又猛然松開,仿佛不忍,又似決絕。
血霧在他身后被拉成一條長長的紅尾,像彗星的彗發,又像一柄被折斷的旌旗,一路拖拽,一路散落。
空氣發出被撕裂的尖嘯,卻來不及追上他的速度。
戰場上,五國聯軍同時仰起頭,瞳孔里倒映著那道銀光——從璀璨到黯淡,只在一息之間。
霜狼騎士的喉結滾動,卻發不出聲音;蝎尾戰車的馭手忘了勒馬;楚天重步的塔盾微微傾斜,像集體行了一個遲到的注目禮。
下方,是焦黑的土地。
土地被火烤過,被血浸過,又被無數鐵蹄碾成粉末,此刻正騰起細細的黑塵,像迎接,又像哀悼。
尸體堆成丘陵,斷槍與碎盾插成荊棘,風一吹,發出金屬與骨骼碰撞的叮當聲。
殘余的沖勢將弧光拋回戰場中央,砸落地面。
撞擊并不驚天動地,只有一聲悶響,仿佛大地也屏住了呼吸。
塵土濺起,不高,卻恰好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血花綻開,也不大,只是一朵暗紅,卻足以染透三尺焦土。
風終于趕來,像遲到一步的哀悼者,卷起一面殘破的旗幟。
旗幟殘存一半,旗面原本雪白,如今被血浸透,又被灰燼覆蓋,像一塊被反復炙烤的鐵片,邊緣焦黑,中央隱隱透出暗紅。
旗上繡著一個“塵”字,筆畫已被血痂糊住,卻仍倔強地露出一角。
旗幟落下,恰好蓋在弧光身上。
一角被風吹起,露出他的半張臉。
銀白毛發沾滿血泥,黏成一縷一縷,卻仍倔強地閃著微光。
那雙銀瞳半睜,倒映著迅速暗下的天空,也倒映著遠處仍在燃燒的火線。
瞳孔深處,一點極淡的銀色碎光悄然旋轉。
風繼續吹,旗幟輕輕起伏,像呼吸,又像心跳。
二十里橫陣上,五國聯軍終于發出遲來的驚呼,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幕布,遙遠而模糊。
魔獸陣營的咆哮在同一刻戛然而止,仿佛整個戰場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靜音。
燼懸停于半空,暗金色鱗甲被最后一縷夕陽點燃,仿佛整座山脈熔成流動的銅。
風從他翼下穿過,卷起熾熱的金火,火舌舔舐鱗片的縫隙,發出低沉的咆哮,像萬面戰鼓被同時擂響。
他仰頭,喉間滾出一聲長嘯。
那嘯聲并不暴烈,卻像黎明前最后一記喪鐘。
嘯聲掠過戰場,震得殘旗獵獵,震得焦土上的血泊蕩起漣漪,卻無人聽出其中的悲愴。
巨口張開,純金色的龍息噴薄而出。
那不是火焰,而是一條倒掛的天河,金液翻滾,光屑四濺。
天河自高空傾瀉,筆直地撲向魔獸本陣——撲向那些曾與他并肩的巨犀、雷鵬、森蚺,撲向它們尚未回過神的瞳孔。
第一重浪頭落下。
撼地古犀只來得及瞪大牛眼,吼出半句“為什么——”,金光便將它從頭顱到尾椎熔成琉璃,赤紅的骨架在光河里閃了一瞬,隨即碎成飛灰。
第二重浪頭橫掃。
鋼羽雷鵬振翅欲逃,翅尖剛掀起狂風,金河已卷過羽片。萬根鋼羽同時燃燒,像一場盛大的火雨,鳥身則在火雨中被蒸發,只留下一聲戛然而止的哀鳴,回蕩在風里。
第三重浪頭拍擊地面。
毒沼森蚺盤踞的泥潭瞬間結晶,綠霧被金光蒸得無影無蹤,蛇軀在高溫中蜷曲、爆裂,碎成千萬片閃光的玻璃。焦土被撫平,琉璃化的大地反射出燼自己的影子——一頭被金火包裹的龍蜥,眼中透出決絕。
龍息所過之處,戰場安靜得可怕。
沒有慘叫,沒有爆裂,只有金光吞噬**時發出的輕微“嗤嗤”聲,像春雪落在燒紅的鐵上。
焦土化為光滑的琉璃,像被神的手掌撫平,映出天空的血色,也映出燼微微顫抖的瞳孔。
金火漸熄,鱗片上的光芒一寸寸暗淡,像潮水退去后的礁石。
戰場歸于死寂,唯有金色塵埃在空氣里緩緩沉降,像一場遲到的雪,覆蓋所有聲音,也覆蓋所有答案。
寂滅之眼緩緩閉合,塔身隨即龜裂,裂縫里滲出乳白的光液,先是細如發絲,繼而匯成涓涓小溪,沿著螺旋凹槽無聲流淌。
那光液帶著溫熱的圣輝,卻在滴落焦土的瞬間驟然冷凝,凝成一粒粒半透明的晶珠,像傷口流出的最后一點血,又像黎明前最純凈的露珠。
十里外,那條被燼尾鞭悄悄撕開的裂縫,正從地底緩緩合攏。
合攏前的一瞬,裂縫深處吐出一粒極小的銀光——只有塵埃大小,卻亮得刺目。它像被無形之手托起的灰燼,又像被風剪斷的星屑,在空中輕輕旋轉,四周的空氣隨之泛起一圈圈幾乎不可見的漣漪。
戰場上的風忽然亂了方向。
原本自西向東的焚風,此刻像被人隨手撥了一下琴弦,發出低沉的嗡鳴。風中夾雜的灰燼與血腥味被瞬間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縷極淡的涼意,涼意掠過琉璃化的地面,掠過尚未冷卻的尸骸,掠過五國聯軍同時張大的嘴。
沒人注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那面被“塵”字旗蓋住的銀白尸體上。
剛剛的那粒銀色的光點剛飛離地面不足一尺,便沒入虛空中一條淺灰色的“折痕”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存在。
整個隕龍平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與絕望。弧光帝君的隕落,燼的瘋狂反戈,如同兩根最沉重的巨木,狠狠砸在了這場戰爭天平的中央。
天平劇烈地晃動、傾斜…最終,在雙方都付出了難以想象的慘重代價后,在無盡的仇恨與猜忌之上,在弧光帝君鮮血浸透的那片焦土之上,一種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冰冷而脆弱的平衡,被強行建立。
戰爭,以一種雙方都未曾預料、也無人歡呼的方式,暫時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風更大了,卷起漫天灰燼,如同為這位隕落的帝君,也為這場無休止的戰爭,撒下第一捧沉重的葬土。
同一刻,千里外的滄曦帝國東極鎮。
夜風卷著荒原的塵土味道,從破敗的門縫灌進一處宅邸最深處的廂房。
房內只點一盞豆油燈,燈芯噼啪一聲,把此時屋內的血腥味與草藥味攪得更稠。
穆瑤躺在老木榻上,臉色白得像被雪封了半月的宣紙。汗水順著鬢角滑進頸窩,把枕巾浸出深色的輪廓。她咬破的唇瓣還在滲血,卻固執地雙眼圓睜。
啞婆婆蹲在榻旁,銅盆里的熱水冒白汽,她卻像感覺不到燙,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老舊的棉布在她手里絞得吱吱響,水珠滴落,聲音輕得像嘆息。
門外,初忠背對眾人站著。舊的管家制式衣服洗得發白,肩背繃得筆直。他盯著院中那棵枯死的梧桐,枝椏在風里嘎吱搖晃,像一具不肯倒下的骨架。
突然,一聲極細的嬰啼劃破死寂——
像一根銀針挑破黑布,像雪夜第一粒雪落在滾燙的鐵上。
啞婆婆的手一頓,銅盆里的水蕩出一圈漣漪。她迅速用粗布裹起嬰孩,血污與胎脂來不及擦凈,便遞到穆瑤枕邊。
嬰孩很小,皺巴巴的臉卻帶著奇異的安靜。他睜著眼,眸子澄澈得像兩泓新雪化開的泉。穆瑤的指尖抖得幾乎觸不到他的臉,淚水卻先一步滾落,砸在襁褓上,暈開暗紅。
此刻她想起出征未歸的丈夫初云,想到了他們相識在帝都繁華的街前的畫面......
穆瑤喘得像破風箱,還硬撐著笑:“臭小子,你爹當年第一次見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回來......人生若只如初見……你就叫初見吧,別給他丟臉。”
啞婆婆端來一碗溫熱的藥湯,濃郁苦澀的氣味彌漫開來。
穆瑤勉強喝了幾口,便又劇烈咳嗽起來。
初忠輕輕的嘆了口氣,那聲音被窗外的風聲壓過。屋內陳設簡陋,僅有的幾件漆皮斑駁的老家具,墻角堆著修補過的麻袋,空氣里除了藥味,便是揮之不去的清貧氣息。
窗外,最后一縷夕陽穿過殘破的窗欞,碎成金粉落在嬰孩的瞳仁里。
那一瞬,孩子的瞳孔深處閃過一點極淡的銀光——
像風中的燭火,又像遙遠戰場上,剛剛熄滅的那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