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接輝光殿的回廊幽深寂靜,腳步聲落在光潔的石面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那聲音像落在冰上的血,一滴滴,都預示著某種命運被敲進石縫。
心湖殿比輝光殿稍小,光線卻更加沉凝,仿佛被一層看不見的薄紗過濾過,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靜謐。
這里是今天測試的第二項,顯然,參與測試的人雖多,但元素親和力達不到5分的人,顯然也就不需要進行第二項測試了,因此這里此時的人并不多,甚至都不需要排隊。
殿心懸著一面奇異的“鏡子”——心湖鏡。
深藍星辰金鑄就的鏡框,刻滿了層層疊疊、水波般的符文。鏡面并非實體,而是一片深邃、平靜、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的幽暗“水面”。水面之下,細碎的銀色光點如同沉眠的星辰,緩緩流動。鏡框上方,十顆鴿卵大小的無色水晶球靜靜懸浮,排成一列。
主持測試的李執事面容嚴肅,身著綠袍,身旁立著兩位白袍助手。當黃袍法師幾乎是半推半請地將初見引到鏡前,語氣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李執事,這位是初見小公子,剛從輝光殿過來,光系元素親和力——10分!五環齊亮!”他特意重重咬下“10分”二字。
“10分?!”李執事猛地抬頭,眼中精光爆射,像兩柄出鞘的短匕,死死釘在初見身上,仿佛要剖開皮囊看透內里。他身邊的兩位白袍助手更是倒抽一口冷氣,臉上寫滿了駭然。
“千真萬確!”黃袍法師用力點頭,聲音都在發顫。
李執事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看向初見的眼神已從審視變成了前所未有的凝重,深處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火熱?!昂?,”他聲音沉了沉,指向鏡前地面一個微微發光的圓點,“小公子,站到這里來?!?/p>
初見依言站定。輝光殿的滿分驚喜還懸在心頭,此刻卻像被這幽暗的鏡面吸走了溫度。那鏡面散發出的奇異波動,如同冰冷的觸須,悄悄探向靈魂深處,讓他本能地繃緊了背脊。
李執事不再多言,神情專注得近乎虔誠。他雙手結印,口中吐出晦澀的音節。鏡框上深藍的符文逐一亮起,幽光浮動。鏡中那片深邃的“水面”開始無聲旋轉,中心牢牢鎖定了初見。
一股無形的、溫和卻帶著不容抗拒探詢意味的精神力場籠罩下來。
一息,兩息,三息……五息……十息……
鏡面,死水微瀾也無。
沒有漣漪,沒有波紋,沒有投影。那片幽暗平靜得如同萬年寒冰下的深潭,連一絲最微弱的星光閃爍都欠奉。上方的十顆水晶球,更是黯淡如蒙塵的頑石。
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孩童,而是一尊……冰冷的石像?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殿內的空氣從凝重期待,漸漸凝固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
李執事的眉頭擰成了疙瘩,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從未見過!就算是精神力低至塵埃的愚鈍者,鏡面至少也會有一絲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漣漪!零分?這根本不可能!沒有精神力意味著沒有自我意識,是行尸走肉!可這孩子眼神清明,呼吸平穩……這簡直是神殿有史以來最大的笑話!
“這……絕不可能!”李執事的聲音干澀,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驚惶。他不信邪地再次催動法陣,甚至不惜加大了精神力的輸出,試圖蠻橫地“撞開”那無形的屏障。
鏡面依舊死寂。水晶球依舊冰冷。
“法陣……是不是出問題了?”一個白袍助手忍不住小聲嘀咕,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李執事臉色鐵青,厲聲喝道:“立刻!檢查能量回路!檢查共鳴核心!快!”他絕不相信一個親和力滿分的“神眷者”會是精神力的荒漠!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兩位助手不敢怠慢,慌忙圍著心湖鏡檢查起來。黃袍法師在一旁急得搓手,卻大氣不敢出。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約一盞茶功夫。助手們檢查完畢,互相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困惑和……一絲驚懼。
“回稟執事,”其中一位助手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發緊,“沒有發現任何故障?!?/p>
“什么?!”李執事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敗。
殿內陷入一片冰封的死寂??諝夥路鸲纪V沽肆鲃?。黃袍法師臉上的激動早已褪盡,只剩下茫然的空白。
初見靜靜站在原地。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目光的變化,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從四面八方刺來。巨大的失望如同沉重的鉛塊,墜得他小小的肩膀微微塌陷。精神力是零?這意味著他無法成為法師?無法學習那些神奇的力量?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之前報信的橙袍法師回來了,身后跟著一位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老者身著簡樸的青色長袍,袍角繡著五枚精致的金色光紋——蒼梧分殿的主教,明燭!一位強大的五階法師!
明燭步履沉穩,但眼中那份急切與驚疑卻難以掩飾。他顯然已聽橙袍法師匯報了輝光殿那不可思議的異象。來的路上他還在思忖,那般強烈的光芒為何不是沖天而起,而是如瀑傾瀉?他見過幾次親和力滿分的天才,光柱無一例外直貫云霄,從未聽聞有泄地之景。然而,一踏入心湖殿,那股死寂和彌漫的困惑氣息便迎面撲來,讓他心頭一凜,暫時壓下了疑惑。
“怎么回事?”明燭主教的聲音平和,卻帶著沉甸甸的威嚴,瞬間打破了殿內的凝固。
李執事如同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慌忙上前,深深一躬,語速飛快地將情況匯報:“明燭大人!此子名初見,東極鎮人,于輝光殿測得光系元素親和力……確為10分!輝光之環五環齊亮,絕無差錯!然……于心湖鏡測試,兩次啟動法陣,鏡面與水晶球皆無絲毫反應!屬下親自查驗,法陣運轉正常!這精神力評定……只能是……零分!”最后兩個字,他說得異常艱難。
“親和力10分……精神力0分?”饒是明燭主教見慣風浪,閱歷深厚,此刻也徹底愣住了。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落在初見身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探究。這組合太過詭異,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邊界!沒有精神力,那恐怖的元素親和力如何感知?如何引動?活人怎么可能精神力為零?
他親自走到心湖鏡前,伸出枯瘦卻穩定的手指,指尖凝聚一點柔和白光,輕輕點在鏡框幾處關鍵符文上,閉目感知。片刻后,他睜開眼,眉頭緊鎖,緩緩搖頭:“法陣……確實無礙?!?/p>
這個結論,如同冰水澆頭,讓殿內所有人的心徹底沉了下去。茫然、無措,寫在每一張臉上。
明燭主教的目光再次回到初見身上。那孩子小小的身影站得筆直,眼神雖然黯淡,卻依舊清澈,沒有絲毫呆滯或瘋狂。
“10分元素親和……”一個念頭在明燭心中飛快盤旋。這孩子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謎團,對分殿,對他,都是無法忽視的變數。上報?一個精神力為零的“神眷者”?結果太過荒謬,恐怕非但無功,反會引來上峰質疑斥責!壓下不報?如此驚世天賦,又如何瞞得住?何況,他明燭心中那份惜才與探究之心,也絕不允許他就此放棄!這孩子身上必有古怪!罕見體質遮蔽?靈魂特異?
決心已定。
“李執事,”明燭主教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開啟‘滌光秘室’?!?/p>
“滌……滌光秘室?!”李執事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愕。那可是分殿最高規格的元素潛能激發儀式,消耗巨大,通常只為極其重要的核心成員或立下大功的信徒準備,或是治療涉及元素本源的疑難雜癥!為一個剛測出精神力為零的孩子開啟?
“大人,這消耗……”李執事忍不住提醒。
“無妨?!泵鳡T主教一擺手,目光灼灼地鎖定初見,“此子身具神眷之資,卻陷此詭異困境?;蛟S是我神殿機緣,亦或是某種前所未見的契機。儀式由我親自主持。準備!”他心意已決,哪怕耗費遠超普通洗禮的資源,也要一探究竟!身為五階律言法師,掌控滌光儀式,他尚有把握。
李執事不敢再多言,立刻躬身:“遵命!”他迅速指揮助手和橙袍法師去準備儀式所需的昂貴材料和能量晶石。
明燭主教走到初見面前,高大的身影帶著一種溫和而強大的氣場。他微微俯身,看著初見清澈卻黯淡的眼睛,放緩了語氣:“孩子,隨我來。也許,我們能找到你精神力不顯的原因。別怕。”
初見抬起頭,看著這位須發皆白、眼神卻異常清亮銳利的老者。他能感受到對方話語中的善意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探究決心。那幾乎熄滅的希望火苗,似乎又微弱地跳動了一下。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跟在明燭主教身后,在眾人復雜難辨的目光注視下,走向大殿深處一扇刻畫著太陽圣紋的厚重石門。
石門無聲滑開,里面是一個相對較小的圓形殿堂。四壁鑲嵌著無數細碎的輝光石,柔和的白光將室內映照得纖毫畢現。地面中心是一個遠比輝光之環更加繁復玄奧的銀色法陣——“滌光秘儀”的核心。法陣周圍,九盞造型古樸的金色燈盞靜靜佇立,燈芯未燃。
濃郁純凈的光元素氣息彌漫在空氣中,僅僅是呼吸,便讓人精神微振,仿佛浸泡在溫暖的泉水中。
“站到法陣中心?!泵鳡T主教示意。
初見依言走入法陣中央站定。明燭主教走到法陣邊緣的主持位,神情變得無比肅穆。李執事等人已在法陣外圍九個節點放置好純凈的上品光系魔晶石,并在九盞金燈中注滿了特制的圣油。
“啟陣!”明燭主教低喝一聲,雙手瞬間結出繁復法印,口中吟誦起古老而神圣的禱言。
嗡——!
九盞金燈同時自行點燃!金色的火焰猛地躥起,歡快跳躍,散發出溫暖神圣的光輝。地面上的銀色法陣驟然激活!無數符文如同擁有了生命,流轉不息,散發出比輝光之環更純粹、更磅礴的光明力量!
純凈的光元素如同溫潤的暖流,從四面八方溫柔地包裹住法陣中心的初見。明燭主教小心翼翼地引導著這股力量,緩緩探入他體內,試圖洗滌經脈,滋養本源,并再次叩問那深藏不露的精神核心。
就在暖流涌入第九次時,初見聽見心底響起極輕極脆的一聲——
“叮”。
仿佛一枚無形之晶,被光元素鑄成,嵌進他的靈魂深處。
缺口合攏的剎那,一段陌生而熟悉的記憶碎片倏然亮起:
——記憶碎片里,一抹銀影在林間疾馳:足尖點地、腰胯逆轉、劍刃破風的節奏,像被拆解成骨骼的呼吸,烙進他的意識之海。
他并不知道,那是前世靈魂在被吸扯入時空裂縫意外轉生造成的一絲殘缺,在光元素的填補下,重新補全。
光元素溫和地流淌在初見四肢百骸,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暖流在沖刷著星痕鍛骨術留下的每一絲細微雜質,通體舒泰,連骨骼深處那淬煉留下的隱痛都似乎被撫平了。他下意識地放松了身體,接納著這純凈的滋養。
明燭主教也微微頷首,消耗尚在掌控之中,與預期相符。他屏息凝神,引導能量更深層地探去,試圖觸及那被“遮蔽”的源頭。
然而,就在儀式進行到中段,當那股光明的力量深入骨髓,觸及到那被星痕鍛骨術千錘百煉、烙印著無數細微星痕的骨骼深處時——
異變陡生!
一股強大到令人心悸的吸力,毫無征兆地從初見體內爆發!仿佛他全身的骨骼瞬間化作了吞噬一切光明的無底深淵!
明燭主教只覺得自身引導的法力如同決堤的洪流,完全失控,瘋狂地朝著法陣中心傾瀉而去!速度之快,消耗之大,瞬間超出了正常洗禮的三倍有余!
下一刻,一聲清脆的“噼啪”自少年脊骨傳來,如冰層炸裂,連珠成串,在寂靜的秘室里炸出細碎回聲。
“嗯?!”明燭主教心中劇震!他猛地穩住心神,五階魔法師的渾厚魔力全力爆發,瘋狂抽取法陣外圍九顆上品魔晶石的能量,試圖填補這恐怖的缺口!額頭上瞬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嗡鳴聲陡然加劇!法陣光芒暴漲!九盞金燈的火焰猛地躥起一尺多高,發出呼呼的咆哮!整個秘儀室內的光元素濃度飆升到了駭人的地步,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光之蜜糖。
但明燭主教畢竟是五階強者,根基深厚。最初的措手不及后,他憑借強大的掌控力,硬生生穩住了瀕臨崩潰的法陣。只是那消耗,已如開閘泄洪,遠超他的預估。他咬緊牙關,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鎖定法陣中心那個小小的身影,心中翻江倒海:這到底是什么體質?!竟能如此鯨吞光之洪流?!
時間在巨大的能量消耗中艱難流逝。明燭主教的臉色微微發白,汗珠順著鬢角滑落。但他依舊穩穩地支撐著。
終于,儀式接近尾聲。按照儀軌,主持者需引導最后一股精純能量進行一次溫和的“本源沖刷”,然后緩緩收束。
明燭主教凝神,調動剩余法力,進行最后的引導。
就在儀式即將結束的一剎那——
他眼前驟然一黑!
這黑暗純粹、絕對,仿佛整個世界的燈火瞬間熄滅!但只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瞬,短到連一個驚駭的念頭都來不及升起,光明便重新回到了視野。秘儀室依舊光輝燦爛,法陣流轉,金燈搖曳。
是幻覺?還是消耗過巨?明燭主教心頭閃過一絲疑惑,但巨大的消耗和眼前未解的謎團讓他無暇細究。他更在意的是,這孩子的體質,與他所知的一切記載都對不上號!
嗡鳴聲漸漸低沉下去。
九盞金燈的火焰緩緩回落。
法陣光芒如潮水般退卻。
秘儀室內濃郁的光元素緩緩消散。
無人看見,初見在衣衫掩蓋下的皮膚上,那些自出生便隱約浮現的銀色紋路,此刻像被晨光喚醒的藤蔓,自胸前而啟,沿著脊椎、肩胛、臂骨迅速蔓延,直達肘彎,又在瞬息之間沉入膚色之下,仿佛從未存在。
儀式,結束了。
此刻,東極鎮初家舊宅的密室。
燭火僅余豆大,卻倔強地跳動,將斑駁的墻壁映照得如同動蕩的水面。
穆瑤跪坐蒲團,雙手虛托于胸前,掌心間懸浮著一枚核桃大小的光球——穆家家傳秘術,用以感知直系血脈的體質覺醒。
這光球表面正有著細小的符文忽明忽暗。
細看會發現這和出發時她交給初見的那枚指甲蓋大的小光球表面的符文竟然完全一樣。
此刻,光球正以與蒼梧城神殿中滌光儀式完全同頻的節奏,劇烈地明滅閃爍。
她目光沉靜如水,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微弱的光源。
下一瞬——
光球在她掌心無聲碎裂,化作點點銀塵,簌簌飄落,如同降下了一場無聲的星雪。
穆瑤指尖微顫,冷汗浸濕鬢角,滑入衣領,唇角卻悄然彎起一絲心滿意足的弧度。
“夜輝圣體……”
聲音低微,幾不可聞,卻帶著鋼鐵般的篤定。
“終于……醒了?!?/p>
秘儀室內,明燭主教緩緩收回手,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濁氣,抹去額頭的汗水,心里罵娘:“好一個小怪物差點把我吸干……”
他看向法陣中心,那個似乎只是閉目回味著方才舒適感的瘦小男孩,眼神深處,已是驚濤駭浪,翻騰不息。
消耗之巨,連法陣邊緣的晶石都蒙上一層灰白。
明燭抬手拭汗,指節仍在微顫。
那瞬間的絕對黑暗……真的只是眼花嗎?
這個叫初見的孩子……體內似有一道缺口,被光元素強行補平。是血脈?是異象?我竟全然認不出來。
一片死寂里,少年輕輕吐息——
“……舒服?!?/p>
聲音極低,卻像雪片落入滾油。
燈焰隨之陡然一抖,光影搖曳。
明燭心頭驟緊,猛地抬眼。
就在那一瞬,他捕捉到少年眼底閃過一痕銀光——豎狹、冷冽——一雙銀色的豎瞳!
可燈火再晃,銀光已斂,只余一雙澄澈烏黑的眼睛,安靜得像是方才什么都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