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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被人工開鑿引來的、粗壯如巨蟒的雪白水練,自洞頂高處奔騰而下,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沖擊在一個龐大無比、結構精密的巨大木質(zhì)水輪之上!那水輪直徑足有數(shù)丈,通體由粗大堅韌的硬木構成,輪緣上鑲嵌著一塊塊沉重的生鐵配重,輪輻粗壯得如同巨獸的肋骨。
水流狂暴地沖擊著輪葉,發(fā)出“轟隆隆”的巨響,帶動著整個巨輪以驚人的速度瘋狂旋轉!粗大的木質(zhì)輪軸隨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嘎”**,仿佛隨時會崩裂開來。
而輪軸末端,連接的并非尋常的磨盤或杵臼,而是一套龐大復雜到令人目眩的傳動機關!巨大的齒輪相互咬合、連桿往復推拉,將水輪產(chǎn)生的狂暴旋轉之力,轉化為沉重、穩(wěn)定、足以撼動山岳的恐怖敲擊力!
這力量,最終傳遞到水輪正下方,洞窟最核心的位置——
一座龐大得如同小山丘的鍛爐!
爐體由暗沉厚重的不知名金屬整體澆鑄而成,表面布滿奇特的凸起紋路,在火光中反射著幽冷的光澤。爐口大張,里面正翻騰著令人無法直視的熾白光芒!那是融化到極致的金屬!
灼熱的氣浪扭曲了空氣,即使隔著老遠,也能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仿佛要將人瞬間烤焦的恐怖高溫!每一次水輪帶動巨大鍛錘轟然砸下,撞擊在燒紅的巨胚上,都爆發(fā)出一圈肉眼可見的灼熱氣浪和震耳欲聾的“當——!!!”巨響,整個洞窟都隨之震顫!
火星如同暴雨般向四周瘋狂噴射,在幽暗的洞穴中拉出無數(shù)道短暫而刺目的金紅色軌跡,如同地獄中綻放的妖異之花。
火光熊熊,映照著洞壁上無數(shù)扭曲跳動的巨大陰影,如同群魔亂舞。空氣里充斥著濃烈刺鼻的鐵腥味、燃燒的焦糊味、水汽蒸騰的濕悶氣息,還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混合著汗水和絕望的壓抑味道。巨大的噪音、恐怖的高溫、地獄般的景象,構成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石憨張著嘴,粗重的呼吸被灼熱的空氣燙得喉嚨生疼。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所有關于打鐵的認知。“天…天爺…”他喃喃著,聲音干澀嘶啞,幾乎被淹沒在機械的轟鳴和鍛打的巨響中,“這…這是…啥怪物爐子?”
李璃雪沒有回答。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過那巨大的金屬爐體。爐壁上那些在火光中明滅的凸起紋路,絕非中原常見的云紋或獸紋。
線條粗獷、剛硬,帶著一種野蠻的棱角和反復重疊的幾何圖案,如同盤踞的毒蛇或交錯的獠牙。
“突厥鍛紋…”她低語道,聲音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她的視線迅速移開,投向鍛爐后方那片被巨大陰影籠罩的區(qū)域。那里堆放著東西,在躍動的火光邊緣若隱若現(xiàn)。
“走!”李璃雪一把抓住還在震撼中的石憨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拉著他,緊貼著洞壁濕冷的巖石,借助巨大的機械和堆放的礦石陰影,敏捷地向鍛爐后方潛行。動作輕靈迅捷,如同在刀尖上舞蹈。
繞過如同小山般的鍛爐,后方是一個相對開闊的平臺,地面被刻意平整過。這里堆放著更多的東西。靠近洞壁一側,整齊地碼放著數(shù)十根手臂粗細、長達近丈的鋼條,表面還帶著鍛打后冷卻的暗藍光澤,寒氣逼人。旁邊散亂地堆著些半成品的刀劍胚子,形態(tài)各異。
然而,更吸引李璃雪目光的,是平臺中央那張粗糙但異常結實的大木桌。桌面上散亂地放著些炭筆、磨損的刻尺、磨石,還有幾本厚厚的、邊緣卷起的硬皮冊子。
李璃雪快步上前,沒有絲毫猶豫,一把抓起最上面那本沾滿黑色指印的冊子,迅速翻開。紙頁粗糙,上面用粗劣的墨汁歪歪扭扭地記錄著日期、數(shù)量和一些難以辨認的符號。
她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飛速劃過一頁頁混亂的記錄。汗水從她額角滑落,在下頜處凝成水珠,滴落在泛黃的紙頁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石憨緊張地守在她側后方,龐大的身軀微微弓起,像一頭警惕的巨熊,緊握著藥鋤長柄,銅鈴般的眼睛不斷掃視著轟鳴的鍛爐方向和水流入口處。洞窟深處的陰影仿佛藏著無數(shù)雙眼睛。
突然,李璃雪翻動的手指猛地頓住!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死死釘在紙頁中間靠下的一行字上。那字跡似乎比其他記錄用力更深,墨色濃黑得幾乎要透出紙背:
“癸卯年七月初九,入庫:千牛衛(wèi)制式橫刀,三百柄整。驗:甲上。入丙字庫。”
“千牛衛(wèi)…制式橫刀…三百柄…”李璃雪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卻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石憨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石憨,那張清麗絕倫的臉上此刻毫無血色,只有一片駭人的煞白和洞悉了驚天陰謀的驚怒,“是軍械!有人在這里,私造禁軍兵器!三百柄!”
石憨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瞬間沖散了洞窟里的燥熱!他雖非官場中人,但也知道千牛衛(wèi)是天子近衛(wèi)!私造禁軍兵器,還整整三百柄!這哪里是采藥遇險,這是闖進了閻羅殿的刀山火海!
“誰?!”一聲嘶啞扭曲、充滿了驚駭和暴怒的厲吼,如同夜梟的慘啼,猛地從平臺側面一個幽暗的岔洞口炸響!
一個黑影如同受驚的毒蛇般猛地竄出!
那是個干瘦矮小的老頭,穿著一身油膩破爛、幾乎與洞內(nèi)污垢融為一體的灰褐色短褂,頭發(fā)稀疏花白,亂糟糟地貼在頭皮上。
他臉上布滿深刻的皺紋和煙灰,一雙渾濁的老眼此刻卻瞪得溜圓,里面燃燒著瘋狂和極度的恐懼。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雞爪,直直地指向李璃雪手中的賬冊,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恐慌而劇烈顫抖。
“放下!放下那冊子!你們…你們是什么人?!怎么進來的?!”他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在機械的轟鳴中顯得格外刺耳。
石憨幾乎是本能反應,龐大的身軀猛地橫移一步,如同一堵墻般嚴嚴實實地擋在了李璃雪和那老頭之間。他手中的藥鋤長柄橫在胸前,眼神兇悍如猛虎,死死盯著那狀若瘋癲的守洞人:“老東西!鬼叫什么!這造刀造槍的鬼窟,是你弄的?!”
守洞老頭渾濁的眼珠瘋狂轉動,目光掃過石憨那山岳般的身軀和手中沉重的兇器,又掠過李璃雪手中那本如同催命符般的賬冊,臉上的驚恐瞬間被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和猙獰取代。
“闖進來…看到了…都得死!”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如同破舊的風箱。他猛地后退一步,枯瘦的手閃電般探入自己油膩的衣襟深處,掏出一個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粗糙小陶瓶!瓶口用一層暗紅色的蠟封著。
李璃雪臉色劇變,厲聲疾呼:“石大哥!阻止他!他要滅口!”
石憨反應如電!巨大的身軀爆發(fā)出不相稱的迅猛,一步踏前,蒲扇般的大手帶著惡風,狠狠抓向老頭握著陶瓶的手腕!藥鋤長柄也順勢橫掃,意圖擊飛那致命的瓶子!
然而,還是慢了半步!
那守洞老頭臉上露出一個極其扭曲、混合著瘋狂、嘲弄和某種病態(tài)解脫意味的笑容。
他毫不猶豫地用另一只手猛地拍掉瓶口的蠟封,在石憨的手即將觸及他手腕的剎那,仰頭,將那小小陶瓶里黑乎乎、散發(fā)著刺鼻苦杏仁氣味的粘稠液體,一股腦地倒進了自己大張的嘴里!
“呃…咕嚕…”液體入喉的瞬間,他整個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抽了一鞭子,猛地劇烈抽搐起來!臉上那詭異的笑容瞬間凝固,隨即被極致的痛苦所取代。
他的眼球暴凸,幾乎要擠出眼眶,布滿血絲,死死地瞪著李璃雪和石憨的方向。皮膚下的血管如同有活物在急速竄行,瞬間變成駭人的青黑色!大股大股混著血沫的白沫不受控制地從他歪斜的嘴角涌出,發(fā)出“嗬…嗬…”的窒息聲。
在劇烈的抽搐和瀕死的痛苦中,他那雙暴凸的、已經(jīng)開始渙散的眼睛,卻死死鎖定李璃雪,喉嚨里擠出最后幾個破碎、嘶啞、卻充滿了刻骨怨毒的字眼:
“淮…淮陽王…的大業(yè)…豈…豈容爾等…螻蟻…壞…”
“事”字尚未出口,他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身體如同被砍斷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重重栽倒,“砰”地一聲砸在冰冷堅硬的巖石地面上。
四肢還在無意識地劇烈抽動了幾下,隨即徹底僵硬不動。只有那雙暴凸的眼睛依舊圓睜著,空洞地“望”著洞頂那旋轉的巨大水輪和投下的、如同鬼影般搖曳的火光。
“淮陽王?!”李璃雪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這個名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她混亂的腦海深處。
那個素以閑散富貴、醉心書畫聞名朝野的皇室宗親?私造禁軍兵器…突厥鍛紋…三百柄橫刀…還有這守洞人臨死前怨毒的嘶吼…無數(shù)線索碎片瞬間被這個名字強行粘合,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淵!
巨大的陰謀陰影如同實質(zhì)般壓了下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然而,死亡的威脅并未隨著守洞人的咽氣而解除,反而以更狂暴的姿態(tài)降臨!
“嘎吱——嘎吱吱——!!”
一陣刺耳欲裂、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毫無征兆地從那座龐大的鍛爐內(nèi)部爆發(fā)出來!聲音尖銳得蓋過了水輪的轟鳴和鍛錘的巨響!緊接著,是如同燒紅鐵塊浸入冷水般的劇烈“嗤嗤”爆響!濃烈刺鼻的白煙猛地從爐體幾處縫隙和巨大的爐口洶涌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