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電視臺的車燈在雨夜里割開一道白芒,老段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跨進村委會門檻時,雨珠正順著他藏青西裝的肩線往下淌。
他右手提著攝像機包,左手舉著亮屏的手機——屏幕上是《柳河十二時辰》的視頻截圖,菌菇大棚里村民彎腰采摘的側影被他放大到像素模糊。
"肖書記?"老段抬眼,目光像攝像機鏡頭般精準鎖住肖鋒的喉結,"有人說你視頻造假,你怎么回應?"
肖鋒正往搪瓷杯里續熱水,壺嘴騰起的白霧漫過他微彎的眼角。
他垂眼盯著杯底晃動的茶葉,等老段的尾音在潮濕的空氣里散了半分,才抬手指向窗外:"棚區的菌菇正在出第二茬,您要是信不過鏡頭,咱們現在就去棚區走一圈。
您隨便挑村民問,他們怎么說,我就怎么答。"
老段的眉峰挑了挑。
這個年輕的第一書記看起來比視頻里更瘦,白襯衫下擺規規矩矩扎進褲腰,腕間的電子表還是百元店款。
可他說"隨便問"時,眼底浮起的不是急切辯解的慌亂,倒像個下棋的人,早把對手的棋子落點都算進了棋盤。
"走。"老段把手機揣進內袋,攝像機包的背帶在肩頭勒出一道深痕。
他注意到肖鋒出門前摸了摸貼身口袋——那里鼓著個長方形的硬物,像是U盤。
雨絲細得像篩子漏下的銀線。
三人踩著田埂往棚區走時,小林舉著傘縮在老段右側。
這個鎮文化站長的手指把傘柄攥得發白,鞋尖卻不自覺地往老段腳邊蹭——顯然在努力調整拍攝角度。
"林站長拍得好。"老段突然開口,聲音混著雨落棚膜的噼啪聲,"不是鏡頭用得巧,是你們活得真。"
小林的手一抖,傘骨差點戳到老段的鼻尖。
他慌忙低頭調整角度,發梢的雨水滴在領口,卻笑得露出虎牙:"我第一次拍的時候,肖書記讓我把鏡頭對準阿婆給菌菇噴水的手。
他說,觀眾看的不是大棚有多大,是這雙手沾沒沾泥。"
老段的腳步頓在第三個大棚前。
塑料膜下,穿藍布衫的阿婆正踮腳摘菌菇,竹簍里的蘑菇堆成小雪山。
聽見動靜,她直起腰,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肖書記又帶人來啦?
快嘗嘗新摘的,比昨天的鮮!"
"阿婆,這菌菇長得好,是您伺候得用心吧?"老段舉起攝像機,鏡頭對準阿婆粗糙的手掌。
"可不嘛!"阿婆把竹簍往老段跟前送了送,指甲縫里的木屑沾著水珠,"肖書記教我們用玉米芯當菌棒,說這叫'變廢為寶'。
我家那口子原先蹲墻根抽旱煙,現在天天蹲棚里數菌絲——比當年數我陪嫁的雞蛋還仔細!"
小林的傘悄悄往老段頭頂挪了挪。
這個總在拍攝時縮成背景板的年輕人,此刻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老段老師,祠堂的'三不原則'公示圖,您要不要看看?"
祠堂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時,穿堂風卷著雨絲撲進來,吹得墻上的紅榜獵獵作響。
小林指著最中間的公示圖,喉結隨著講解上下滾動:"這不是鎮里發的文件,是全村人圍著火塘開了七夜會,一條一條投票定的。
不截流補貼,不占村民地,不替懶人兜底......"他突然頓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公示圖邊緣的毛邊,"肖書記說,規矩寫在紙上是死的,刻在人心上才是活的。"
老段的鋼筆在筆記本上沙沙游走。
他注意到公示圖右下角有排歪歪扭扭的簽名,最末尾是個圓圈——顯然是不識字的老人按的手印。"為什么敢把監督流程全公開?"他突然抬眼。
小林沒接話。
他望著窗外棚區里晃動的人影,雨霧里傳來阿公喊孫子回家吃飯的吆喝,聲音裹著山風撞進祠堂:"群眾不怕你改規矩,怕你不懂他們的根。"
老段的筆尖在"根"字上重重頓出個墨點。
他合上筆記本時,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這不是背熟的發言稿,是被山風揉碎又重新焐熱的真心話。
傍晚的座談會設在村委會二樓。
老段的攝像機支在窗臺上,鏡頭里肖鋒的白襯衫被夕陽染成蜜色。
直到老段突然翻開筆記本,拋出那個壓了一整天的問題:"有內部消息說,柳河村虛報土地流轉面積。"
會議室的吊扇吱呀轉著。
肖鋒的手指在桌下敲了敲,第三排的阿公就顫巍巍站了起來。
老人的藍布衫洗得發白,褲腳還沾著泥點:"我家那塊地,在山坳里背陰。
去年種苞谷,風一刮倒一片,收成不到百斤。
今年流轉給合作社種菌菇,年底分了三千多。"他瞇起眼看向老段,眼角的皺紋里落滿夕陽,"你說我愿不愿意流轉?
還用得著造假?"
吊扇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響。
老段望著阿公眼里的光——那是他在二十多年記者生涯里見過無數次的光,帶著泥土的腥氣和希望的甜。
他合上筆記本時,聽見肖鋒說:"您看,真正的賬本不在圖紙上,在老百姓的褲腰袋里。"
雨是后半夜來的。
肖鋒在村委會值夜,聽見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他剛推開窗,就看見阿坤裹著雨衣撞進來,雨水順著帽檐在地上砸出小坑。
年輕人懷里的U盤還帶著體溫,遞過來時手指抖得像篩糠:"這是他們偽造其他村數據的模板......還有簽字筆跡樣本......"
肖鋒接過U盤,摸到阿坤掌心的薄繭——那是長期握筆的痕跡。
他想起三天前在鎮醫院見過的小女孩,蒼白的臉貼在病房玻璃上,鼻尖壓出個小紅印。"你女兒的病,"他低聲說,"我托省兒童醫院的同學問了,能治。
手術費缺口,我來想辦法。"
阿坤的喉結動了動。
這個總在酒桌上替"青藤會"擋酒的年輕人,突然"撲通"一聲跪在泥水里。
雨水混著眼淚從他下巴砸在地面,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肖鋒的褲腳。
他很快爬起來,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他們讓我在測繪圖上改數字......可我閨女昨天說,長大要當護士......"他沒說完,轉身沖進雨幕,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沒。
老段是天剛亮時走的。
他站在村委會門口系圍巾,突然把攝像機包遞給肖鋒:"里面有張內存卡,是今天凌晨傳的。"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飛檐下的雨燕,"我會寫篇客觀報道,但這張卡,我匿名寄給省紀委了。"
肖鋒打開包,摸到內存卡上貼著便簽,字跡是老段特有的蒼勁:"證據鏈需要時間,但總有人要開始查。"
送走老段時,山霧正漫過村口的老槐樹。
肖鋒回到辦公室,翻開隨身筆記本。
鋼筆尖在紙頁上劃了道深痕,新一頁的標題力透紙背:"敵人以為我們在演戲,其實我們在演他們。"
手機在這時震動。
尾號7371的短信跳出來:"下一局,你想困住誰?"
肖鋒盯著屏幕笑了。他回:"困不住誰沒關系,只要網越織越大。"
窗外的雷聲隱隱滾過。
肖鋒合上筆記本時,聽見院外傳來汽車碾過碎石的聲響。
他推開窗,看見清晨的薄霧里,村委會門口停著輛黑色轎車。
穿藏青西裝的男人正從后座下來,手里拎著個公文包——那是縣國土局的趙科。
雨絲又開始飄落。
肖鋒摸了摸貼身口袋里的U盤,那里存著《柳河十二時辰》的原片,也存著阿坤送來的關鍵證據。
他望著趙科走向臺階的背影,在心里補完筆記本上的話:"當網足夠密時,漏網的魚,總會自己撞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