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絲還掛在窗沿,肖鋒的手機在六點整準時震動。
他盯著屏幕上蘇綰發來的"檔案館九點開門",手指在床頭敲了三下——這是他每次行動前的習慣,用節奏校準思路。
"小陳昨晚整理了三份對比表。"蘇綰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帶著剛起床的沙啞,卻比鬧鐘更提神,"她把柳河村近三年的項目編碼都標紅了,說和檔案局的備案號像兩條平行線。"
肖鋒套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襯衫,鏡子里的人眼尾還帶著熬夜的青黑,唇角卻翹著。
他摸出公文包里的賬冊,扉頁上"青藤七子"的墨跡在晨光里泛著冷光——老魏昨天在食堂喊的那句話,到底還是把這潭渾水攪開了。
縣檔案館的冷白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肖鋒把"村級財務標準化模板"的申請單推給前臺時,余光瞥見蘇綰正用指尖敲著桌沿,那是她核對數據時的習慣。
小陳抱著筆記本縮在她身后,發梢還沾著晨露,像株剛被雨水澆過的薄荷。
"柳河村的基建項目?"檔案員推了推眼鏡,鼠標在電腦上劃拉,"近三年有七個專項,水利、道路、文化廣場......"
"就這些。"肖鋒打斷她,目光掃過蘇綰遞來的便簽——上面是小陳連夜整理的"陽光指數"指標:資金到賬時間、支出進度、驗收周期。
這是他上個月在市委黨校學的新考核體系,當時還被同組的科長笑"鄉鎮干部學這些花架子",此刻倒成了最鋒利的刀。
蘇綰的指甲在鍵盤上敲得噼啪響。
當"文化廣場修繕"的到賬日期跳出時,她突然頓住:"2021年3月15日撥款,支出記錄卻從8月才開始。"她轉頭看向肖鋒,鏡片后的眼睛亮得驚人,"中間五個月,錢在賬上睡大覺?"
小陳的筆尖在筆記本上戳出個洞:"我查過村里的支出單,這五個月只有兩張汽油票。"
她聲音發顫,卻還是把對比表攤開,"還有灌溉渠改造,檔案局備案的是A公司,村里簽的合同是B公司——"
"但法人是同一個。"肖鋒接過話頭,指節抵著下巴。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像鼓點在敲"分而擊之"的節奏。
老魏說的"賬本才翻一頁",原來指的是這些見不得光的時間差、公司殼。
青藤會以為把錢在賬上滾兩圈就干凈了,卻忘了陽光照進來時,影子會先現形。
檔案館的掛鐘敲了十二下時,肖鋒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得發燙。
是辦公室小王發來的語音:"張副縣長剛讓人來問,說你們調檔案影響縣里形象。"
他抬頭看向蘇綰,她正把最后一份數據拍進手機,發梢被空調吹得翹起一綹——
像極了當年在黨校辯論賽上,她拆穿對手邏輯漏洞時的模樣。
"走,吃碗羊肉粉。"肖鋒扯了扯皺巴巴的襯衫下擺,對小陳笑,"你昨天整理數據到十點,該補補。"
姑娘的臉騰地紅了,抱著筆記本的手卻沒松——他知道,這丫頭已經學會把緊張藏在工作里了。
縣府大院后巷的羊肉粉館飄著熱氣。
肖鋒的筷子剛夾起肉片,就看見張某的黑色奧迪"吱"地停在路邊。
副駕駛的車窗搖下,露出張某油光水滑的腦門:"肖書記,來我辦公室喝杯茶?"
蘇綰的湯勺輕輕磕在碗沿。
肖鋒掃了眼她放在桌下的手——正用拇指摩挲無名指的戒指,那是她父親出事前送的,每次需要冷靜時她都這么做。"陳會計還要回村做公示。"他夾起一片羊肉放進小陳碗里,"我讓蘇局長陪你?"
"不用。"蘇綰突然開口,聲音像浸了冰水的鋼刀,"我下午要去市發改委匯報,肖書記陪張副縣長吧。"她起身時帶翻了醋瓶,深褐色的液體在桌面洇開,倒像極了賬冊上被茶水打濕的字跡。
張某的辦公室飄著檀香。
肖鋒坐在真皮沙發上,看著對方把茶海擦了三遍,才慢悠悠開口:"小肖啊,基層工作要講方法。"
他推過來一盒茶葉,包裝上的"明前龍井"燙金得刺眼,"昨天老魏在食堂胡說八道,你別往心里去。"
"魏局長說賬本才翻一頁。"肖鋒盯著對方喉結滾動,"我今天翻了,確實還有半本沒看。"
張某的手指在茶海上摳出道印子:"年輕人別太鉆牛角尖。"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花,"聽說你調了柳河村的檔案?
那幾個項目我都批過,要不讓趙科同志幫你核一核?"
肖鋒的后槽牙咬得發酸。
他知道趙科是省委下來的核查組成員,這是張某在試探——如果他松口,就是把把柄遞過去。"不用。"他端起茶盞抿了口,苦得皺眉,"蘇局長說市發改委要村級財務模板,我得趕緊弄完。"
從張某辦公室出來時,日頭正毒。
肖鋒站在臺階上瞇眼,看見趙科從傳達室出來,手里攥著個黑色U盤。
年輕人的襯衫后背洇著汗,看見他時明顯頓了頓,又低頭快步走了——肖鋒知道,有些話,不需要說破。
下午的柳河村曬谷場圍了一圈人。
小陳站在公示欄前,舉著擴音器的手直抖:"這是我們和檔案局對的賬,每筆錢什么時候到、什么時候花,都標清楚了!"
她的聲音被風撕成碎片,卻還是拔高了喊,"有疑問的叔伯嬸子,記著縣紀委的電話……"
王阿婆擠到最前面,老花鏡滑到鼻尖:"我家那筆危房補貼,單子上寫著三萬,到卡才兩萬八。"她掏出皺巴巴的銀行卡,"是不是被誰截胡了?"
李嬸的孫子舉著作業本擠進來:"我奶奶說,修廣場的錢要是睡大覺,那水泥該漲價了吧?"
肖鋒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個不停。
他退到老槐樹下,看著來電顯示上跳動的"138XXXX7371"——是村民老張頭,是去年他幫著要回拖欠工資的那戶。
"肖書記,我家的種糧補貼少了五百。"老人的聲音帶著顫,"我記著呢,您說有問題就打電話。"
暮色漫上來時,肖鋒在村委會門口遇見小陳。
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子,舉著手機給他看:"剛才有兩個穿黑夾克的在村口晃,說'亂說話小心房子漏雨'。"
她劃開視頻,畫面里兩個男人的臉被拍得清清楚楚,"我假裝拍公示欄,其實開著錄像呢!"
肖鋒摸了摸她發頂:"做得好。"他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比上午在檔案館時更急——這張網,終于開始收了。
深夜十一點,肖鋒的手機屏幕亮起。
蘇綰的信息跳出來:"張某表弟的公司,去年收了兩筆柳河村的工程款。"
配圖是兩張銀行流水,付款方是"柳河村村委會",收款方是"宏發建筑有限公司",法人欄寫著"張建國"——張某的親表弟。
他盯著屏幕看了三分鐘,然后撥通蘇綰的電話:"明早發給紀委,抄送市委。"
"好。"蘇綰的聲音里帶著笑,"對了,趙科剛才把暗訪視頻上傳到組織部內網了,加密的。"
肖鋒放下手機,在筆記本最后一頁寫下:"讓陽光照進每一個角落,不是為了懲罰誰,是為了讓不敢見光的人,自己走出來。"
窗外的風停了,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警笛聲——他知道,有些人,今晚要失眠了。
床頭的鬧鐘指向凌晨兩點時,肖鋒的手機突然震動,是條匿名短信:"張某辦公室的茶葉盒里,有七張銀行卡。"
他望著天花板笑了,把短信截圖發給蘇綰,然后翻身睡去。
雨徹底停了。
縣府家屬院某棟樓的窗戶里,張某盯著手機里的論壇帖子——《柳河村財務公示現疑云,村民實名舉報補貼缺失》下,已經蓋了三百層樓。
他抓起茶幾上的茶杯砸向墻面,陶瓷碎片濺在"優秀個人"的獎狀上,把"優"字的右半邊砸了個洞。
床頭柜的電話突然響起。
他接起,對面傳來個沙啞的聲音:"紀委的人在樓下。"
張某的手開始抖。
他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終于明白老魏昨天在食堂笑什么——有些賬,翻到第二頁,就再也合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