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肖鋒站在省紀委大樓的洗漱臺前,鏡子里的人眼底浮著青影——昨夜他對著派系分布圖又看了半宿。
水龍頭滴下的冷水砸在瓷盆里,發出“嗒、嗒”的輕響,像鐘表在耳邊走動。
他指節抵著臺沿,掌心貼著冰涼的金屬邊緣,寒意順著皮膚爬上來,直到指尖發麻才抬起頭。
鏡面有些模糊,映出他緊抿的唇線和額角未消的倦意。
今天要見副組長,得讓對方看不出半分異樣。
九點整,肖鋒敲響三樓最里間的辦公室門。
門內傳來“進來”的聲音,帶著經年累月養出的沉穩,像老木門被風推開時那一聲低啞的吱呀。
推開門,副組長正低頭翻著文件夾,銀邊眼鏡滑到鼻梁上,聽見動靜抬眼時,鏡片后的目光像兩把細刀,在肖鋒臉上刮了兩刀才收回去。
辦公室里彌漫著陳年紙張與墨水混合的氣息,鋼筆尖在紙上劃動的沙沙聲戛然而止。
“坐。”副組長用鋼筆尾端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肖鋒坐下時,注意到茶幾上擺著新泡的龍井,茶葉沉在杯底,水面浮著層薄霧,熱氣蜿蜒上升,在光線下扭曲成細蛇般的形狀。
茶香清冽中帶著一絲澀意,鉆進鼻腔。
“南溪縣的案子,你蹲檔案館查干部流動表的事,我聽說了。”副組長突然開口,鋼筆在文件夾上敲出輕響,像雨點落在鐵皮屋頂,“年輕人肯下笨功夫是好事,但紀委的活,光查紙頁子不夠。”
肖鋒脊背微挺,布料摩擦椅背發出細微的窸窣聲:“是,我資歷淺,得多學。”
副組長笑了,眼角的皺紋堆起來,像舊宣紙被揉皺又展開:“所以給你個機會。”他抽出份文件推過來,封皮上“省屬宏遠集團”幾個字黑體加粗,油墨泛著冷光:
“宏遠集團總經理陳立明,上季度接待費超支三百萬,你帶小王去查,三天后給我報告。”
肖鋒翻開文件,里面是幾張接待清單復印件,某海鮮酒樓的發票連號,金額從五萬到二十萬不等。
他指尖劃過“陪客名單”那一欄,紙張粗糙的觸感磨著指腹,大部分名字都不眼熟,只最后一行寫著“市人大原副主任周茂山。”這正是派系分布圖上連向副組長的第三條線里的“舊部”。
“明白。”肖鋒合上文件,抬頭時目光誠懇,聲音平穩如常,“我這就去調財務流水。”
副組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叩兩下,節奏緩慢而壓迫:“別急。”他摘下眼鏡擦拭,鏡片反著光遮住了眼睛,鏡框邊緣泛著金屬的冷白,“陳立明是老國企人,面子薄。查的時候注意方式,別把事鬧大。”
肖鋒應下,接過文件起身告辭。
皮鞋踩在地毯上,幾乎無聲。
走到門口時,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現在的年輕人,要么太愣,要么太精。”他腳步頓了頓,沒回頭。
那聲音像風穿過門縫,冷得滲進后頸。
出了辦公室,肖鋒摸出手機給蘇綰發消息:“宏遠集團近五年審計報告,能調嗎?”手機震動幾乎是立刻的,屏幕亮起:“下午三點,老地方。”
老地方是省圖書館后的咖啡館,靠窗第三張桌子。
肖鋒到的時候,蘇綰已經坐著,面前擺著杯冰美式,冷凝水在杯壁上爬成小蛇,指尖觸碰杯壁,傳來刺骨的涼意。
她推過個U盤,金屬外殼還帶著體溫:“只有電子版。”
“謝了。”肖鋒把U盤收進內側口袋,布料摩擦間傳來輕微的窸窣聲,瞥見她無名指上的銀戒——上次見面時還沒有。
戒指在光下泛著啞光,像一道無聲的提醒。
蘇綰垂眼攪著吸管,塑料桿刮著杯壁發出細碎聲響:“審計報告里,宏遠集團三年前給‘恒通貿易’轉過兩千萬,說是‘技術咨詢費’。恒通的法人……”她停頓片刻,聲音壓得更低,“是副組長的侄子。”
肖鋒的指尖在桌下收緊,指甲掐進掌心,留下一道月牙形的印痕。
恒通貿易他查過,注冊地址在郊區工業園,經營范圍包括“商務咨詢”,正是這類空殼公司最常見的掩護。
他望著蘇綰眼尾的細紋,那紋路像舊地圖上的裂痕,突然想起她父親被構陷時,也是這樣把關鍵證據藏在審計報告里——有些痛,會刻進骨血里。
“我明白。”他低聲說,聲音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不會讓你難做。”
蘇綰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起身時外套滑落,露出里面米色真絲襯衫,布料在光線下泛著柔潤的光澤。
她彎腰撿外套,發絲掃過肖鋒手背,帶著洗發水淡淡的茉莉香,像一陣風掠過神經末梢。
“明天開始,發改委要跟紀委聯合調研縣域經濟。”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聲在走廊里敲出脆響,像秒針走動,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回到辦公室,小王正趴在桌上啃包子,見肖鋒進來忙擦嘴:“鋒哥,副組長讓咱們查宏遠的事?我剛問了財務處,陳立明的接待費確實超了,但……”他壓低聲音,唾沫星子濺在空氣中,“聽說陳立明跟周茂山關系特鐵,周茂山退二線前是管國企的。”
肖鋒把U盤插進電腦,調出審計報告,屏幕藍光映在他臉上。
他點開恒通貿易的轉賬記錄,復制了一份到移動硬盤,又把原文件里的“恒通”兩個字打上馬賽克,鼠標點擊時發出清脆的“咔噠”聲。
“鋒哥,你這是……”小王湊過來看。
肖鋒合上電腦,塑料外殼閉合的輕響像一聲休止符:“等會去宏遠,你記筆錄,我問問題。重點問周茂山來的那幾次接待,誰安排的,有沒有會議紀要。”他拍拍小王肩膀,掌心傳來布料的質感,“記住,咱們查的不是錢,是人。”
小王撓頭:“人?”
“紀委最怕什么?”肖鋒反問,聲音低沉。
小王想了想:“怕上面有人?”
肖鋒點頭:“所以咱們要做的,不是查案,是查人——查這三百萬到底在給誰鋪路。”他指了指電腦,“現在,把陳立明和周茂山的通話記錄調出來,從去年元旦開始。”
下午四點,兩人帶著材料回紀委。
肖鋒故意把移動硬盤落在會議室長條桌上,硬盤燈還在閃,紅光一明一滅,像呼吸。
等他轉回去拿時,正撞見副組長的親信小張從會議室出來,手里攥著個筆記本,見了他眼神閃了閃:“肖哥,找東西?”
“落了硬盤。”肖鋒彎腰撿起,動作自然得像真的,掌心觸到金屬外殼的微溫,“謝謝張哥幫忙看著。”
小張干笑兩聲:“應該的。”轉身時,肖鋒看見他后頸的汗濕了襯衫領,深色的印子像地圖上的陰影。
果然,傍晚六點,肖鋒的手機震動起來——副組長的短信:“八點,我辦公室。”
辦公室的燈沒全開,只亮著桌燈,把副組長的臉照得半明半暗,陰影在顴骨上劃出一道斜線。
他面前擺著肖鋒的移動硬盤,里面是陳立明和周茂山的通話記錄,還有被馬賽克的恒通貿易轉賬單。
“太不小心了。”副組長敲了敲硬盤,塑料外殼發出空洞的輕響,語氣里帶著點責備,“這要讓別的處室看見,還以為咱們處漏材料。”
肖鋒低頭,喉結微動:“是我疏忽。最近趕報告,腦子有點亂。”
副組長盯著他看了半分鐘,突然笑了,笑聲干澀:“年輕人犯點錯正常。明天開始,你去巡視聯絡組,負責對接地市紀委。”他從抽屜里拿出份調令,推過來,紙張邊緣鋒利,“聯絡組需要能沉下心的人,我看你合適。”
肖鋒接過調令,指尖觸到紙張的溫度,油墨味混著木香鉆入鼻腔:“謝謝領導信任。”
“去吧。”副組長揮了揮手,袖口擦過桌面,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早點回家。”
出了大樓,晚風卷著槐花香撲過來,甜膩中帶著一絲腐爛的青氣。
肖鋒摸出手機,給蘇綰發了條消息:“巡視聯絡組,我需要各地市紀委近三年的反饋報告。”手機在掌心震了震,回復是個“好”字,簡潔如刀。
回到宿舍,臺燈亮起的瞬間,他看見桌上的《孫子兵法》被風吹開,停在“兵者,詭道也”那頁,紙頁微微顫動,像在呼吸。
電腦開機的提示音響起,他打開文檔,標題是《關于巡視反饋機制的幾點建議》,光標在末尾閃爍,他敲下一行字:“鋒芒藏得住,但光,終究會照進來。”
窗外傳來汽車鳴笛聲,肖鋒抬頭,看見對面樓上巡視組老周的辦公室還亮著燈。
老周正站在窗前整理文件,一份標著“某市”的反饋材料被他壓在筆記本下,封皮上的紅章在夜色里泛著暗啞的光,像一只未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