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市行政中心頂樓的國徽時,肖鋒的出租車已停在考場大樓前。
蘇綰先下車,轉身伸手。
他的手指剛觸到她掌心,膝蓋就傳來錐刺般的疼——昨夜換藥時護士說,舊傷未愈又強行負重,軟組織怕是要和骨頭黏連了。
但他還是松開拐杖,借她的力站直,病號褲下的繃帶被晨露洇得發潮,裹著腫成饅頭的膝蓋,濕冷的布料緊貼皮膚,像一層不肯散去的寒霜。
"要不我去和監考老師說?"蘇綰盯著他發白的嘴唇,聲音發顫。
肖鋒搖頭,彎腰撿起拐杖。
金屬杖頭叩在青石板上,"咔"的一聲,驚飛了臺階上啄食的麻雀,翅膀撲棱聲劃破清晨的寂靜,幾片羽毛打著旋兒落在濕漉漉的石縫間。
他抬頭望了眼"2023年正處級領導干部選拔筆試"的橫幅,八年前周梅把他簡歷摔進雨里的場景突然閃回——那時他蹲在樓道里改方案,凍得筆都握不住,卻總想著要站得比誰都高。
現在他才懂,站得穩的前提,是先彎下腰。
考場入口,監考老師張姐的眼鏡片閃過一道光。
她盯著肖鋒的拐杖和卷到膝蓋的褲管,喉結動了動:"肖主任,您這情況......要不申請延時?"
"不用。"肖鋒把準考證遞過去,掌心沁著冷汗,紙面微微發皺。
拐杖頭在地上敲出輕響,"規則里沒說帶傷不能考,我能坐滿兩小時。"
張姐還想說什么,身后突然傳來沉穩的男聲:"按規則辦。”
考場里霎時靜下來。
肖鋒能聽見后排有人小聲嘀咕"這不是低洼村那個跪泥里救人的主任嗎",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敬畏;
能看見前排大姐悄悄把自己的坐墊往旁邊挪了挪,布面摩擦椅背發出細微的“沙”聲,仿佛怕驚擾了某種莊嚴。
他扶著椅背坐下時,膝蓋撞在桌角,疼得倒抽一口氣——這聲悶哼像顆小石子,砸進原本緊繃的考場,蕩起細碎的漣漪。
鄰座考生下意識縮了縮肩膀,空氣里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試卷發下來時,肖鋒的額角已沁出薄汗,汗珠沿著太陽穴滑落,帶來一陣微癢。
第一題是案例分析:某縣推行鄉村振興政策,卻出現"干部填表格、群眾曬太陽"的落實困局。
他握著筆的手穩了穩,筆尖懸在紙面三秒,突然想起陳阿婆昨天在病房里抹著眼淚說的話:
"肖主任,我們不要墻上貼的漂亮方案,要能喝上干凈水的井。"
那聲音沙啞而懇切,像風穿過老屋的窗縫。
鋼筆落下,墨跡暈開:"政策落地走樣,根子在決策者眼里只有文件,沒有百姓。"
第二題是對策題:"如何讓政策落地不走樣?"
他頓了頓,想起昨夜在病房里,老楊發給他的視頻——
二十多個村民擠在村部,舉著歪歪扭扭的紙條念:"肖主任,我們想和你一起商量新房子怎么建。"
畫面里,火爐上的水壺正咕嘟冒泡,熱氣模糊了鏡頭,也模糊了他眼眶。
筆尖重重一頓,八個字力透紙背:"問計于民,問效于民。"
考場外的蟬鳴漸起時,老楊帶著二十多個村民正擠在警戒線外。
陽光炙烤著柏油路面,蒸騰起一層晃動的熱浪,遠處樹影被曬得發白。
劉嬸舉著傘,傘面歪向肖鋒所在的三樓窗戶,汗水順著她鬢角滑下,在衣領洇出深色圓圈;
王大爺拎著保溫桶,姜湯的熱氣裹著八角香,在人群里飄來飄去,混著泥土與汗味,竟不覺刺鼻,反有種家常的暖意。
孫倩的直播鏡頭掃過"肖主任,我們等你回來!"的紅底白字橫幅,手機屏幕瞬間被"求定位""這是哪個考場"的彈幕刷滿。
"各位觀眾,現在是上午九點四十分。"她的聲音帶著鼻音,"我身后這些自發來'陪考'的村民,手里拿的不是應援燈牌,是給肖主任的姜湯;
他們舉的不是明星海報,是自己用紅紙寫的橫幅。"鏡頭掃過張奶奶顫巍巍舉著的雞蛋,蛋殼上還沾著草屑,"奶奶說,肖主任救她孫子時膝蓋撞在石頭上,她煮了二十個土雞蛋要給他補補。"
這時,蘇綰穿著月白棉麻衫、青布面鞋,正從街角走過來。
陽光透過傘面灑在臉上,照出眼尾的紅:"我......"
"肯定是!"劉嬸拍著大腿笑,"上回肖主任在安置點熬夜畫圖,就是你給他送的熱粥!"
蘇綰低頭看手里的雞蛋,蛋殼上還沾著草屑。
她想起昨夜在病房,肖鋒翻著村民照片時說的話:"他們信我,我就得對得起這份信。"喉頭發緊,輕輕點頭:"我也覺得,他很好。"
考場里的鐘指向十一點整時,肖鋒的右手已握得發酸,指節泛白,筆桿在掌心留下一道淺紅印痕。
最后一筆落下,他抬頭看向窗外——能隱約看見樓下攢動的人頭,能看見那面紅橫幅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低洼村全體村民"。
交卷鈴響的瞬間,他扶著桌子想站,膝蓋卻像被人用錘子猛砸了一下。
眼前發黑的剎那,有人從身后托住他胳膊——是老楊,帶著泥腥味的布衫蹭過他手背,粗糙的織物摩擦皮膚,卻莫名讓人安心。
"肖主任,我們接你回家。"
孫倩的鏡頭及時切過來。
老楊粗糙的手和肖鋒纏著繃帶的手交疊,王大爺的姜湯、張奶奶的雞蛋堆在腳邊,連監考張姐都紅著眼眶幫著扶人,指尖微微發抖,像是壓抑著某種情緒。
老周站在樓道拐角,對攝像師點頭:"錄下來,這才是官民該有的樣子。"
返程車上,肖鋒靠在車窗上閉著眼。
手機在褲袋里震個不停,省委組織部的來電、市委書記的微信提示音此起彼伏,震動聲在狹小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蘇綰輕輕抽走他手機,調至靜音:"你現在最該做的,不是等結果。"
他嘴角微揚,像極了八年前在雨里撿簡歷的少年。
那時他的鋒芒藏在自卑里,現在卻藏在溫和的笑里——藏得住,卻亮得出。
車過十字路口時,手機屏幕突然亮起。
蘇綰正要關掉,卻瞥見發件人顯示"匿名"。
她猶豫片刻,把手機遞過去:"有短信。"
肖鋒睜眼,屏幕上只有一行字:"王總回來了。"
他的目光瞬間冷下來,像把淬了冰的刀。
指腹摩挲著手機殼上陳阿婆孫子貼的小國旗,低笑一聲:"好啊,這次,我不光要他認錯,還要他認命。"
窗外不知何時落了雨,又在此時停了。
天光穿透云層,照在他纏著繃帶的膝蓋上。
那處舊傷還在疼,卻比任何勛章都亮。
手機突然震動,孫倩的來電顯示在屏幕上。
肖鋒剛要接,蘇綰按住他手背:"先睡會兒,我幫你接。"
他沒反對,閉眼時聽見蘇綰溫聲說:"孫記者,肖主任剛考完試......什么?
市委收到匿名信了?"
雨聲漸起,模糊了后半句。
肖鋒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嘴角卻勾著勢在必得的笑——該來的,終究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