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信訪接待日的晨光剛爬上窗臺,肖鋒就攥著竹節(jié)拐杖站在了市委大院門口。
他沒穿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警服,只套了件袖口起球的藍襯衫,左膝的繃帶從褲管里露出來,滲著極淡的紅。
昨夜雨水浸了舊傷,每走一步都像有細針在骨頭縫里扎,但他故意把拐杖點得很響——噠,噠,噠,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清越的節(jié)奏。
信訪大廳里早坐滿了人。
趙科縮在后排角落,盯著肖鋒緩慢移動的背影。
這個總把"程序正義"掛在嘴邊的年輕人,此刻走路時肩膀都在晃,倒像根被風雨壓彎卻不肯折的竹。
他原以為肖鋒會急著翻賬單、辯清白,可對方卻徑直走到前臺,對工作人員說了句:"先請***同志發(fā)言。"
***從人群里擠出來時,腕子上還沾著機油——他今早幫張大爺修完拖拉機,連手都沒洗。
他展開一張泛黃的宣紙,紙邊全是紅手印,"這是低洼村八十二戶村民的聯(lián)署聲明。"
他聲音不大,卻像塊石頭砸進靜潭,"我們不信那些打印的賬單,信他跪在泥里給阿婆孫子止血時的眼淚。"
前排突然傳來響動。
阿婆柱著根比肖鋒更舊的拐杖,被孫子攙著擠到最前面。
她舉著塊硬紙板,"我信他"三個大字歪歪扭扭,邊緣還沾著漿糊渣子。
鏡頭掃過她的手時,孫倩的呼吸都頓了——那雙手背滿是老年斑,指節(jié)腫得像核桃,可舉著紙板的胳膊卻繃得筆直,像是要把整顆心都舉過頭頂。
"咔嗒",孫倩的攝像機自動切換了高清模式。
她蹲下來對準阿婆的眼睛,那是雙被歲月泡得渾濁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姑娘,你拍過官給老百姓下跪嗎?"
老人的聲音帶著鄉(xiāng)音,"前年暴雨,我孫子卡在塌房里,肖主任跪了半小時,膝蓋壓在碎磚上,血把泥地都染紅了。"
她顫巍巍摸向胸口,那里別著枚褪色的黨徽,"那些站得直的官,喊起口號比誰都響,可真到泥里——"
她用沒舉紙板的手拍了拍肖鋒的拐杖,"能彎下腰的,才是真脊梁。"
孫倩的手機在褲袋里震動,是后臺發(fā)來的提示:剛拍的15秒片段播放量破百萬了。
她抬頭時,正看見趙科掏出手機,屏幕藍光映得他臉色發(fā)白——短視頻平臺上,"北大才子vs百姓信任"的話題已經(jīng)爬上熱搜第三。
"老楊,你來說。"肖鋒突然轉身。
村支書老楊攥著個牛皮紙袋擠上來,袋子邊角磨得起了毛。
他掏出來的瞬間,滿大廳都是紙頁摩擦的沙沙聲——那是整整兩沓土地確權清單,每頁右下角都按著紅手印。
"這是我們村每戶簽字確認的補償款發(fā)放記錄。"他喉嚨發(fā)緊,像是被什么哽住,"肖主任沒拿過一分錢,連我家那間老房的搬家費,都是他自己墊的。"
他突然提高聲音,震得桌上的茶杯都晃了晃,"我知道你們懷疑他和蘇主任有什么……"
他掃了眼后排的趙科,"可我告訴你們,他們倆加起來,不如我們村一個普通農(nóng)民活得干凈!"
大廳里靜得能聽見空調的風聲。
趙科的筆記本不知何時攤開了,筆尖在"匿名信復核"幾個字上戳出個洞。
他盯著老楊發(fā)紅的眼眶,突然想起昨天在組織部看的監(jiān)控錄像——
暴雨夜,肖鋒背著阿婆孫子往衛(wèi)生所跑,拐杖斷成兩截,他就跪著往前挪,膝蓋蹭得血肉模糊,懷里的孩子卻沒沾到一滴雨水。
"肖主任,您有什么要回應的嗎?"孫倩舉著話筒擠到最前面。
肖鋒的手指在拐杖上摩挲,指節(jié)泛著青白。
他望著阿婆舉著的"我信他"紙板,突然彎下腰,深深鞠了個躬。
襯衫下的脊椎繃成一道直線,像根立在風里的旗桿。"如果清白要用賬單證明,那百姓的信任算什么?"
他聲音啞得厲害,卻字字清晰,"我不怕查,只怕你們不信。"
他直起腰時,眼眶泛著紅,"謝謝您,阿婆。"他朝老人又鞠了一躬,"您讓我知道,什么叫**公章。"
趙科的鋼筆"啪"地掉在本子上。
他望著肖鋒膝蓋滲出的血漬,突然想起老周昨天說的話:"民心是保票。"此刻他終于懂了——不是保肖鋒的官運,是保他的底氣。
那些紅手印、那些舉著紙板的手、那些從泥里長出來的信任,比任何審計報告都有分量。
匿名信里的"精英聯(lián)姻**"在這些目光里碎成了渣,反噬的刀尖正慢慢轉方向,對準躲在陰影里的舉報者。
散場時已近正午。
肖鋒靠在走廊的窗臺上喘氣,膝蓋疼得他額角滲汗。
蘇綰的高跟鞋聲從轉角傳來,他抬頭時,正看見她盯著他的繃帶皺眉。"走。"她拽過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去我辦公室處理傷口。"
手機在這時震動。
肖鋒摸出來,屏幕上"731"三個數(shù)字刺得他瞳孔微縮。
蘇綰的手頓了頓,湊過來看:"你以為群眾愛你就能贏?"她的指尖輕輕劃過尾號,"這是我爸案卷的編號。"她抬頭時,眼里有冷光在跳,"他們不是沖你來的,是想借你撕開蘇家的口子。"
肖鋒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他望著窗外被風吹動的法桐葉,想起八年前周梅說"你進不了蘇家的門"時的冷笑,想起王總逃逸前說"有些賬不是錢的事"時的眼神。
胃里突然泛起股灼燒感,他松開蘇綰的肩膀,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幫我查件事。"
傍晚的夕陽把走廊染成橘紅色時,***提著個檔案袋沖進來。
他額角掛著汗,衣服后背全濕了:"肖主任,偽造賬單上的銀行印章,和王總當年用的假章——"他翻開檔案袋,兩張印鑒比對圖攤在桌上,"95%相似度。"
肖鋒的手指停在比對圖上。
他想起王總被帶走那天,對方隔著警車玻璃對他笑:"有些局,你現(xiàn)在看不懂。"
此刻陽光正照在假章的紋路里,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突然清晰起來——
這不是簡單的誣告,是有人想把水攪渾,借著查他,去翻蘇家的舊案。
"我今晚約了紀檢組。"肖鋒突然說。
他摸出手機,翻出存了半個月的銀行流水和租房合同,"這些夠不夠?"
***望著他發(fā)亮的眼睛,突然笑了:"夠。"他拍了拍檔案袋,"再加上這個,夠他們喝一壺的。"
窗外的法桐葉沙沙作響。
肖鋒把所有材料收進黑色公文包,拉上拉鏈時聽見"咔嗒"一聲,像是什么東西落了鎖。
他望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襯衫雖然舊,脊梁卻挺得筆直——這次,他不會再給任何人留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