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登基后第四個時辰(晚上八點)。
左都督田爾耕的府邸中,此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書房內,紫檀木大書案上,一尊三足銅鶴香爐正吐著裊裊青煙。
上好的蘇合香氣味彌漫在空氣中,本應是靜心凝神的雅致,此刻卻成了壓抑的催化劑。
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在座的五個人,是曾經魏忠賢旗下臭名昭著的“五彪”。
為首的,是錦衣衛左都督田爾耕,已故兵部尚書田樂之孫。
田爾耕身側,是錦衣衛都指揮僉事許顯純,駙馬許從誠之孫,萬歷四十七年武進士出身。
下手處,坐著都督同知崔應元,他生得五大三粗,一臉橫肉,市井無賴出身。
崔應元對面,是右都督孫云鶴,現任東廠理刑千戶,三木之下,無有不得。
末座的,則是錦衣衛指揮僉事楊寰,掌錦衣衛東司房,專管打樁緝事。
這五位,往日里隨便一個跺跺腳,京城官場都要抖三抖。
可現在,他們卻像鍋里的游魚,急躁而恐懼。
壓垮他們心氣的,是今天下午從宮里傳出的那個消息。
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魏忠賢,自縊。
九千歲,死了,就在新皇登基后不到三個時辰內,死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楊寰實在受不了這種氣氛,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咽下一口唾沫。
他嘴唇哆嗦著,看向田爾耕,聲音細若蚊蠅:“都……都督……九千歲他……真的……就這么沒了?”
這一聲,像是一根針,戳破了緊繃的氣球。
“他娘的!”崔應元猛地一拍桌子,那張花梨木的八仙桌被他拍得嗡嗡作響。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雙眼赤紅,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到底有沒有辦法,快點拿個招啊!總不能就這么坐著等死!”
他兩眼環繞,眼神中全是急切和恐懼。
他像一頭困獸,在屋里來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吱作響,最后猛地停在田爾耕面前。
唾沫星子都快噴到田爾耕的臉上:
“左都督,你倒是說句話啊!”
“咱們現在怎么辦?等死嗎?依我說,不能就這么干等著!”
“要不咱們先把奏本遞進去,隨便什么李永貞、崔呈秀、李朝欽都行,先把鍋先甩出去才是正理!”
“甩鍋?奏本?”
一聲冰冷的嗤笑,從許顯純的鼻子里哼了出來。
他斜靠在太師椅上,頭微微低著,語氣里滿是冷漠:
“崔應元,你當你是文官呢?”
“那新君眼皮都不會瞧咱們一下。”
說到這里,他陡然從椅子上站起,抬起頭來,眼睛中竟然全是血絲和瘋狂。
“你就是狗!我們都是狗!”
“狗而已!狗死了換一批就行了,還能怎么樣!都等著死罷!”
“許顯純!你個打脊賤娘的狗雜種!屁用沒有還在這里狗叫!”崔應元當即就炸了,擼起袖子就要上前。
許顯純也霍然起身,眼中兇光畢露,“來來來!老子早就想試試你那狗屁不通的武藝!”
“夠了!”
田爾耕終于開口,一聲低喝,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兩人心上,讓他們都閉上了嘴。
他依舊穩穩地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靜如水。
他緩緩端起面前的茶杯,想喝口水壓一壓心頭的火,可手卻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杯沿和牙齒磕碰,發出了“咯”的一聲脆響。
他動作一僵,又慢慢將茶杯放下。
“事情還沒到這一步,”田爾耕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抬眼掃過眾人,面上一片鎮定。
“九千歲……魏逆畢竟是自縊,陛下還是在看顧先帝的面子的。”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許顯純喘了幾口粗氣,重重坐回椅子,抱著頭一言不發。
突然他又猛地坐起身,眼神中全是期盼。
“左都督,要不……咱們找找門路?新皇登基,總得用人,用誰不是用呢?”
“東廠那邊,不是王體乾王公公接手了嗎?咱們備一份厚禮,去探探他的口風?”
這話一出,連一直沒怎么說話的楊寰都抬起了頭,眼神里露出一絲意動。
然而孫云鶴卻在角落幽幽開口。
“王體乾?不行的。”
他把身體團成一團,縮在太師椅內,好像這樣就不那么引人注目。
“今日王公來東廠接任時我就在,人擠人,我根本湊不到跟前,使了錢他身邊的掌家也不收……”
一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澆下來,讓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眾人,心又沉了下去。
是啊,王體乾這種人,怎么可能在這種時候沾惹他們這群前朝的敗犬?
說不定前腳搭上,后腳就打個包全給新君獻上,以作進身之階了。
書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香爐里的青煙仿佛也凝固了,壓得人喘不過氣。
“那……那就真的沒路了?”楊寰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官最小,膽子也最小,此刻已經徹底慌了神。
“路,倒也不是沒有。”
坐在首座的田爾耕終于開口了。
眾人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他。
“王公那邊咱們說不上話也正常,畢竟他總是要避嫌。”
“但陛下在潛邸之時的內監呢?就那個叫徐應元的?”
“他以前在信王府能撈多少錢?我們砸一萬兩,三萬兩,五萬兩下去,還能買不到前程?”
這個提議,比剛才那個靠譜多了。
找王體乾是自投羅網,但找一個有明顯缺點的新貴,卻是一條可行的路子。
崔應元一拍大腿:“對啊!還是左都督腦子靈!他娘的,不就是錢嗎?咱們這些年抄家抄了多少,還怕沒錢開路?這事兒我看行!”
連許顯純這次都沒有反駁,只是眉頭緊鎖,似乎在權衡利弊。
田爾耕看著眾人重新燃起的希望,心里卻是一片冰涼。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不過是飲鴆止渴。
新皇的手段如此狠辣果決,豈是一個小小的徐應元能左右的?
但眼下,這已經是唯一的辦法了。
哪怕是假的希望,也好過坐以待斃。
他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
“此事,我自會安排。你們都先回去,記住,都給我在府里老實待著,誰也別亂跑,誰也別亂串門。天,塌不下來。”
他揮了揮手,下了逐客令。
眾人被他彈壓下去,各自心事重重地散去。
夜色更深了,黑得像一塊厚重的幕布。
崔應元、孫云鶴和楊寰三人躬身告退,各自帶著下人,提著燈籠,走出了田府的大門,朝著不同的方向散去,很快就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
……
然而,一炷香之后。
離田府不遠的一條僻靜胡同里,風燈的光暈在墻角晃動。
一道人影從黑暗中閃出,正是崔應元。
他揮退了下人,獨自一人靠在墻邊,臉上的橫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
沒過多久,另一個方向,孫云鶴的身影也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他同樣讓下人等在胡同口,自己走了進來。
最后,楊寰幾乎是小跑著過來的,他左右張望,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確定沒人跟蹤后,才快步湊到兩人跟前。
三個人,就這么“不約而同”地又聚在了一起。
“呼——”
一陣冷風灌進胡同,吹得三人手中的燈籠一陣搖晃,光影在他們臉上跳動,忽明忽暗。
“呸!”崔應元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恨恨地罵道。
“還天塌不下來,我看田爾耕的天,是快要塌了!他自己都嚇得手抖了,還跟咱們裝大頭蒜!”
“噓!”楊寰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緊張地四下張望,壓低聲音道:“崔大哥,小聲點!隔墻有耳!”
孫云鶴靠在墻上,整個人隱在陰影里,只有燈籠的余光勾勒出他陰冷的側臉。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聲音幽幽地傳來:
“怕什么,這會兒誰還敢聽咱們的墻角?都躲在家里燒香拜佛,求新皇別砍自己的腦袋呢。”
他慢條斯理地分析道:
“田都督和許僉事,怕是躲不過去了。”
“陛下要立威,要收權,不砍掉他們這兩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怎么鎮得住朝野?”
“怎么收服那些即將起復的東林黨人的人心?”
“反而是哥幾個,說白了,不過是樹上的藤蔓,樹倒了,咱們換棵樹纏著就是了。”
這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崔應元和楊寰心里最隱秘的那扇門。
崔應元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對啊!孫老哥說得對!他娘的,我怎么沒想到!田爾耕倒了,總得有個人去接啊!”
三人的呼吸,瞬間都有些急促起來。
這才是他們真正關心的事。
忠誠?在身家性命面前,一文不值。
楊寰搓著手,興奮地壓低聲音:“你們說……會是誰來接這個位子?是駱思恭駱老先生嗎?他可是萬歷爺時候就掌著衛事的老人了,資格老,人脈廣。”
“他?”崔應元撇了撇嘴,一臉不屑,“老得都快走不動道了,牙都掉光了,還能提得動刀?皇上要的是一把快刀,不是一塊供起來的牌位。”
孫云鶴沉吟道:“我倒覺得,鄭士毅有機會。”
“他也是恩蔭而來的錦衣衛,也算是和東林沾點關系吧?”
“最關鍵的是,他沒跟咱們走得太近,算是干凈。”
“如今東林黨那幫酸儒得勢,肯定會喜歡這種背景干凈的。”
楊寰還是把握不定,趕緊發問:
“可他才是個堂上僉書,往上是堂上三提督,再往上才到掌衛事,他夠格嗎?”
“蠢貨!”崔應元又罵了一句,但這次卻帶著笑意,“皇上想讓他上,他就能上。這才叫圣眷!懂不懂?”
“成國公朱純臣是不是更有可能呢?”楊寰又想起一人。
“他可是國公,勛貴之首,讓他來掌錦衣衛,不是更能鎮住場子?”
“更不可能。”孫云鶴直接搖頭,語氣篤定。
“他家祖上朱希忠,在世宗爺的時候就掌著錦衣衛,后來被文官清算得有多慘,你忘了?”
“今年頭請先帝賜個肩輿都要被拉出來劈頭蓋臉一頓罵。”
“借他三個膽子,他也不敢再接這燙手山芋。”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將京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猜了個遍。
從勛貴到新貴,從武勛到太監,每個人都被他們放在秤上掂量了一番,分析著上位的可能性,也盤算著自己該如何下注。
一番言語中,天空中居然漸漸開始下起小雨,三人都未帶傘,于是便紛紛散去了。
“罷了罷了,再看看吧。”
“對,再看看。”
他們嘴上這么說著,各自拱手作別。
……
崔應元回到府中,前腳剛踏進門,甚至來不及換下官服,后腳就對心腹低聲吩咐:
“備一份厚禮,要最厚的!明早就送到鄭士毅府上!就說我崔某人,仰慕風采已久!快!”
他想得很明白,賭就要賭最大的,鄭士毅一旦上位,就是新貴,自己第一個投靠,那就是頭功。
他從無賴一路爬到今天這個位置,靠的就是眼光狠,敢下注!
幾乎是同一時間,孫云鶴的府邸,管家也接到了密令:
“挑庫里拿幾樣最好的東西,準備給駱思恭駱老先生送去。”
“他年紀大了,喜歡些實在的補品。就說……是我這個做晚輩的孝敬的。”
他的算盤打得更穩,洛思恭就算上不去,憑著老資格,總是要有一番恩情,到時候隨便說句話就能漏過他這只小螞蟻。
這就叫廣結善緣,立于不敗之地。
而官職最低的楊寰,卻根本是只求活命而已。
他思前想后,最終咬了咬牙,讓小廝們抬起幾項珠寶,悄悄地拐進了另一條胡同。
那胡同的盡頭,正是當今陛下潛邸元從——新任御馬監掌印徐應元之府。
楊寰覺得,他要的不多,也不指望這炙手可熱的新貴為他火中取栗。
能活命就好,能活命就好。
淅瀝瀝的小雨中,天色將明未明。
三輛馬車,卻已從三個不同的府邸駛出,載著三份不同的心思,奔向了共同的未來。
方才還同仇敵愾的盟友,此刻,已然各自踏上了新的賭桌,押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他們都不知道別人的選擇,或者說,他們也不在乎他人的選擇。
在這場權力的游戲中,沒有朋友,只有利益。
這就是大明,這才是大明!
至少……是現在的大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