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塔的霧,此刻濃得已不似水汽,倒像是千百年郁結(jié)于此、從未被陽光照透的冰冷瘴癘,沉甸甸地壓迫著呼吸。首相官邸深處那間橡木嵌板的古老書房,早已被這濃霧浸透,每一寸木紋都仿佛吸飽了鉛灰色的寒氣。橡木座鐘那包裹銅殼、黃銅擦亮的沉重鐘擺,單調(diào)地切割著凝滯的空氣?!斑青辍青辍甭曇羯鷿?,如生銹的鐵輪在吃力轉(zhuǎn)動絞盤繩索,每一個輪回,都帶著不祥的齒音,碾在耳膜上。
斯坦利首相枯瘦如老樹枝條的手,擱在沉重的紅木長桌邊緣。桌上攤開的是油墨尚帶刺鼻腥氣的《泰晤士報》,朱砂筆在那篇《赤色威脅:袋鼠國的暴政真相》的社論周圍畫下的血色圓圈,粗糲、暴戾,仿佛不是墨水,而是直接用指甲摳抓報紙,令紙頁痙攣撕裂,滲出赤紅汁液來。報角那張大幅配圖,炎華國工人在鋼鐵廠熔爐前汗流浹背、堅實如山的身影,被特意套印上一層陰毒怪誕的暗紅,如同凝固的淤血,將那些沉默而充滿力量的肌肉線條,涂抹成地獄幽魂的受難圖。
壁爐里躥升的火焰竭力跳躍,噼啪作響,將那扭曲的紅光投在斯坦利布滿深刻褶皺的臉上。光影游移間,他深陷的眼窩如同不見底的礦洞,時而幽暗如淵,時而驟然爆出兩點鬼火般森冷的光。枯槁的手指緩緩拂過桌角的地球儀,那覆蓋南半球的硬漆光滑冰冷。他的指尖描摹著袋鼠大陸那粗獷遼闊的輪廓,力道沉滯,仿佛不是在撫摸一塊象征土地的模型,而是在一寸寸丈量著某種龐大獵物的咽喉,感受著皮膚下脆弱頸骨的確切位置和搏動的血脈,如同一個老練的屠夫在掂量下刀的分寸。
“‘毒蛇計劃’,需要見血封喉的毒液——致命一擊,越快越好……”他嘶啞的嗓音在靜得瘆人的書房里摩擦回蕩,如同砂紙刮過鑄鐵的表面,“克拉倫登,高盧那只三色公雞,還有漢斯那頭山毛櫸林子里竄出來的黑熊…反應(yīng)如何?”
外交大臣克拉倫躬身站立,深栗色燕尾服在昏暗中幾乎與橡木護墻板融為一體。他無聲地展開一頁帶著密押印記的抄報紙,紙頁被燭光映照得半透明,其上纖細的密碼符號宛如爬行的毒蟲:“拿破侖三世點頭了。他會在《費加羅報》上,把我們精心準備的‘炎華勞工地獄’系列煽情小說逐日登載,也會在不痛不癢的《太平洋不承認條約》上,添上他那花哨的簽名。但——”克拉倫頓了頓,指尖精準地點在地圖上那條狹長如血痂的暹羅灣,“拒絕派遣一條舢板參與海上封鎖。漢斯那頭狐貍精,俾斯麥首相——他托人遞來的口風(fēng)更刁鉆:如果我們對他們在巴爾干用爪子刨食的動作,選擇暫時閉上尊貴的約翰牛眼睛,那么,尊敬的克虜伯家族…將‘慷慨地’,以所謂‘老舊設(shè)備技術(shù)交流’的遮羞布,把一部分廢棄在魯爾河畔倉庫里發(fā)霉的生鐵塊子,拋過重洋,丟進炎華人的懷里?!币唤z冰冷的笑意爬上克拉倫登的嘴角,“不過,他們的印度支那總督倒是爽快得很。西貢港——所有打上炎華烙印、哪怕是飄著一片炎華破帆的爛木頭船,一旦駛?cè)脲^地,都將被永遠扣押,直到鋼鐵銹穿龍骨,沉入那片渾濁的泥湯里。”
“這兩條貪婪又怯懦的水蛭!”斯坦利從緊咬的牙關(guān)中擠出詛咒,布滿老年斑的手掌猛地抄起桌上的純銀雪茄刀,狠狠一截,火星亂濺。他用力將那剩下的半支粗大哈瓦那雪茄戳向瑪瑙煙缸,煙缸發(fā)出一聲痛苦**,扭曲的煙頭猶如一顆被捻碎的惡毒心臟。更多的猩紅火星失控地迸射而出,有幾顆熾熱尖嘯著,正正地落在世界地圖上那片廣袤無垠的太平洋西岸,在代表炎華的位置燙出幾個細小卻刺眼的黑點。那黑點如同毒蛇之瞳,陰冷鎖定遠方?!巴ㄖ屠璧亩d鷲!”斯坦利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如夜梟唳叫,“告訴他們,想在地中海的爛泥里翻找羅馬金幣,我們……可以容忍!但袋鼠大陸旁邊那片沸騰著鐵礦石的海水——”他充血的眼珠死死盯住地圖上那片被暗色標注的深藍,“——是我的池塘!是約翰國的王座!那灘渾水,高盧的手指頭敢沾濕一絲一毫,我就把它連根剁下來,喂給海峽里的鯊魚!至于俾斯麥那頭老山魈……他想把鋼鐵塞進嘴里咀嚼,另一只手又想來掏約翰國的錢袋?”斯坦利扭曲的臉上露出一絲獰笑,露出被煙草染成焦黃的牙齒,“讓軍情六處那只無處不在的黑寡婦織網(wǎng)!每一艘駛出漢堡港、打著克虜伯三角旗的貨輪,從它解開第一根纜繩開始,到它沉入大海之前最后浮起一個氣泡——每一分鐘航線,每一寸貨艙,都必須有十二只眼睛盯著!敢向南運送哪怕一磅用于鍛造炮管的特級合金鋼——立刻行動,讓它悄無聲息地變成一堆散布在北海底的美麗暗礁,讓鯊魚用它們的尖牙,去慢慢清點克虜伯的野心和貪婪!”
窗外,倫敦交易所那座巨大的銅鐘沉悶而悠長地敲響了。仿佛應(yīng)和著這不祥的鐘聲,首相書房內(nèi)巨大的落地窗外,冰冷的電子報價屏幕上,殘酷的數(shù)字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惡意的手推動著,冷酷無情地向下翻滾。那象征著炎華國力與貨幣信心的龍元幣值,昨日還掛著“1:3.2”的矜持標價,轉(zhuǎn)眼間,數(shù)字已狂亂暴跌,最終定格在觸目驚心的“1:4.7”。仿佛一場無聲的地震驟然撕裂了金融大陸的板塊,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氣浪從門外率先撞入。
財政大臣格萊斯頓幾乎是被這無形的氣浪推搡得踉蹌跌入書房,鼻梁上那副精致的金絲眼鏡歪斜滑落到了鼻尖,鏡片后那雙因長期與赤字搏斗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手中攤開的皮面賬本,仿佛那賬本正噴射著灼人的毒焰?!笆住紫嚅w下!”他的聲音因驚駭和劇烈的喘息而變調(diào),“剛剛傳來的…羅斯柴爾德!老羅斯柴爾德的家族銀行,在十分鐘前…已經(jīng)開始瘋狂地、不計成本地拋售他們持有的所有龍元計價債券!紐約交易所的鬣狗聞到了血腥味!巴黎交易所的禿鷲也伸出了爪子!跟風(fēng)如潮!拋售……拋售已形成海嘯!龍元匯率……徹底崩潰了!炎華國外匯儲備的堤壩…恐怕在日落之前……就要被這滔天的惡浪徹底沖垮、摧毀!”
“垮?毀?”斯坦利如同一具壓抑了千年的熔巖爆發(fā)般霍然站起!猩紅的天鵝絨斗篷下擺劃破空氣,發(fā)出裂帛般的嘶鳴,瞬間掃落桌面上凌亂堆砌的數(shù)份加急密電。黃色的電報紙如同失去了生命的枯葉,在沉重的波斯地毯上簌簌飄散?!翱謶质侨跽叩娜橹?,格萊斯頓!我們的‘袋鼠之影’,那只潛伏在黑暗中的利爪——已經(jīng)死死攫住了炎華的咽喉!”他幾步跨到地圖前,枯瘦的手指重重點在袋鼠大陸西北角那個毫不起眼的港口標記點上,指甲刮擦紙面的聲音尖銳刺耳,“達爾文港!他們的礦脈!他們的輸血管!那條剛剛接通內(nèi)陸大鐵礦的鐵路命脈!就在昨夜,我們已經(jīng)送它回到了上帝手中!轟隆——”斯坦利猛地揮拳砸下,空氣發(fā)出爆鳴,“鐵軌被炸得擰成了麻花,如同被魔鬼嚼碎的骨頭!他們的高爐必須喘息,他們的鋼鐵產(chǎn)量——不出半個月,最少下降三成!那還遠遠不夠!”他的目光如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剮過一旁垂手肅立的殖民大臣卡納馮伯爵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蒼白面孔,“還有爪哇!那些郁金香的軟骨頭騎士們看不住的螞蟻窩!卡納馮!我讓你點起的‘野火’呢?‘火焰’舔舐那些賤民的帳篷了嗎?那些‘紅溪會’的蠢貨,聞到自己的血腥味了沒?”
卡納馮伯爵,這位衣飾永遠一絲不茍的老派貴族,此刻身形如遭雷殛般微微前傾,一個帶著陳舊檀木氣息的狹長匣子仿佛憑空出現(xiàn)在他平舉的、戴著雪白手套的雙手之上。他垂著眼,緩緩揭開盒蓋。天鵝絨襯底上,靜靜躺著的卻非珠寶,而是一柄沉甸甸、明顯出自雨林部落工匠之手的笨重石斧,粗礪的石刃上凝固著黑紅色的、尚帶原始腥氣的血痂。石斧旁,是一小卷印著猩紅炎華龍紋戳記的“土地特許稅憑”,紙面簇新,印痕清晰深刻,如同來自炎華官方的催命符咒。銀質(zhì)袖扣在壁爐火光下劃過一道冰冷的亮痕,卡納馮的聲音平穩(wěn)得如同宣讀一份拍賣清單:“遵照您的意志,‘友誼’的光芒已經(jīng)照進昆士蘭最幽深的雨林。三萬支1843型燧發(fā)槍已于昨夜,準確無誤地交到了‘鋼爪’部、‘血冠’部,以及‘燃燒之矛’三個酋長大人滿是油彩的手中。至于您點名要的‘紅袋鼠’部落——”卡納馮蒼白的嘴角向上牽拉出一絲詭異的紋路,他從匣子側(cè)面的暗格里拈起一塊小小的銀質(zhì)徽章,徽章中央的盤龍紋飾已被刻意涂抹上一層刺目的、未干透的赭色獸血,“——就在炎華富源礦山主營地一片焦黑的廢墟余燼里,我們英勇的土著盟友,為我們留下了這個絕妙的證物——炎華龍徽!就在……我們那些慷慨給予他們‘友誼’的炎華同澤們被火焰吞噬的尸體旁?!睙艄庀?,徽章底端清晰無遺的約翰國伯明翰軍械局生產(chǎn)編號標記,冰冷如鐵證,無聲訴說一切。
這荒謬冰冷的證詞還在書房里回蕩,橡木鑲板包裹的厚重房門被猛地撞開!海軍大臣索美塞特勛爵的身影裹挾著一股熱帶海域特有的咸腥風(fēng)暴沖了進來,手中那份標注著絕密紅色十字的電報幾乎被他攥得粉碎?!办碀?!緊急密電!就在三小時前!”他額上滲出的汗珠浸濕了鬢角,一步重重踏在厚地毯上,展開的海圖發(fā)出呼啦的炸響。朱紅色的墨水如同噴濺的血跡,刺目地點在南太平洋島嶼鏈中那個狹長的邦加島上,更繪出一支刺目的箭頭,箭鋒所指,正是歐亞海上生命線的咽喉之地——馬六甲海峽!“炎華國第二艦隊主力,包括至少六艘配備巨大舷炮的‘伏波級’鐵甲沖角艦,全部!全部在邦加島西側(cè)錨泊了!”索美塞特的指甲,因用力過度而泛出慘白,重重劃過圖上海峽狹窄的航道,如同劃破對手的血管,“‘鎖鏈’!我們的‘鎖鏈行動’——必須現(xiàn)在就勒緊!在那些鐵甲怪獸還盤踞在巢穴里的時候!立刻!馬上!”
就在同一時刻,倫敦圣詹姆斯區(qū)盡頭,漢斯國大使館那幢布滿新古典主義浮雕的灰色石頭建筑深處,與斯坦利書房內(nèi)毒蛇吐信般的咆哮不同,這里的空氣凝重得如同冬日被冰層覆蓋的河面,底下,卻似乎有暗流在急切奔涌。
大使馮·德·格羅提烏斯,這座帝國意志在海外的堅硬磐石,身姿挺拔如槍,矗立在那張覆蓋著厚重紫絨的長條會議桌首席位置。天花板上巨大的青銅吊燈投下明亮冷峻的光芒,將他深刻的五官輪廓分割出銳利的明暗邊界。他的目光,如同精準測量的儀器,緩慢而有力地掃過桌邊每一位來自柏林不同強力部門的面孔——帝國貿(mào)易代表僵硬的下頜繃緊如石;海軍武官濃眉深鎖如被凍住;漢斯國總參謀部派來的那位陰鷙上校,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硬質(zhì)桌布下冰冷的槍套皮革;財政部的專員捏著鍍金鋼筆,指節(jié)已然發(fā)白??諝饫飶浡鵁煵荨⑴f羊皮紙和一種無形的重壓,幾乎能聽見各自血液沖撞耳膜的轟鳴聲。沒有多余的寒暄,甚至連玻璃水瓶傾倒時水流撞擊杯壁的細微聲響,此刻都顯得無比刺耳、突兀。
“諸君,”格羅提烏斯的聲音終于打破了凝固,并非震耳,卻帶著精鐵淬火后的硬度和穿透力。他雙手平展開面前那份裝幀異常考究、頁邊燙著金線的《漢斯-炎華自由貿(mào)易及技術(shù)合作諒解備忘錄(草案)》,羊皮紙的邊緣在燈光下泛出柔韌古舊的光澤。他的視線不再看人,而是投向了那疊文本,仿佛要灼穿紙背?!鞍亓趾汪敔柕臒焽璞魂幵苹\罩得太久了。而現(xiàn)在——”他頓了頓,重音敲在每一個詞上,如同戰(zhàn)錘敲打鐵砧,“炎華國,以礦產(chǎn)換裝備,以市場換生機!他們將向我們敞開袋鼠大陸那流淌著赤鐵血河的無盡寶藏!鐵礦石、稀有金屬、上等毛麻……每一項大宗商品離岸價格,都在草案中明確標示:低于當(dāng)前倫敦現(xiàn)貨交易基準價百分之十七點五!這不是邀請,是貿(mào)易戰(zhàn)場上撕開的一道黃金缺口!魯爾那些焦渴的熔爐,柏林郊外那幾座半生不死的紡織廠,薩克森那掙扎在破產(chǎn)邊緣的精密儀器作坊——它們的呼吸,就懸在諸君此刻是否敢于落筆的勇氣上!”
冰冷的空氣里響起一陣被強行壓抑的抽氣聲。桌旁眾人凝固的面部肌肉終于開始細微地抽搐。財政部專員下意識地伸手想扶穩(wěn)微微震顫的金絲眼鏡,卻碰到自己額角沁出的細密冷汗。海軍武官放在桌下的拳頭捏得更緊,骨節(jié)發(fā)出咔噠輕響。
格羅提烏斯對眾人的震動毫不意外。他目光銳利如電,直接翻到備忘錄的核心附件——《墨爾本大學(xué)與柏林洪堡大學(xué)學(xué)者長期互訪及聯(lián)合科研計劃摘要》——羊皮紙上精心排版、德漢對照的楷書印刷體映入眼簾:“這不僅僅是生冷的礦砂與鋼鐵機器的流轉(zhuǎn)!是科學(xué)之薪火!工業(yè)智慧之真髓!”大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傳教士般的使命感,手指戳在洪堡大學(xué)的徽記與墨爾本大學(xué)那設(shè)計獨特的袋鼠騰躍校徽上,“三年期全額獎學(xué)金!第一批四十名,涵蓋冶金動力、數(shù)理化學(xué)、地質(zhì)勘察三大學(xué)科!這是未來的種子!他們將進入炎華頂級學(xué)府的核心車間、最高實驗室,親歷那些驅(qū)動鐵甲艦的巨獸心臟!作為回報——”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位聆聽者驟然緊縮的瞳孔,“炎華最杰出的工程師,特別是那些據(jù)說能點石成金的神秘應(yīng)用物理學(xué)家,將進駐我們軍工巨頭克虜伯的核心研究壁壘和西門子的電機設(shè)計中心!交流?不!這是**裸的智慧移植!是將一整個正在急速蘇醒的工業(yè)巨龍的脊骨生長術(shù),嫁接進漢斯血脈的機會!諸君!看清楚!這協(xié)議的每一個字,都是命運車輪轟然轉(zhuǎn)向時震耳欲聾的撞擊聲!”
死寂。絕對的、仿佛能凍結(jié)思維的冰冷死寂籠罩了這間封閉的房間。只有無數(shù)道眼神,在格羅提烏斯臉上、在那份仿佛蘊含風(fēng)暴的羊皮紙上來回碰撞、掙扎、切割。帝國的心臟,這一刻清晰地聽到了來自遙遠南方的召喚與質(zhì)問。格羅提烏斯穩(wěn)穩(wěn)站立,燈光落在他肩頭的帝國雄鷹徽章上,冰冷地折射著光。他等待的,是柏林決策者們的意志能否跟上這時代鐵軌轟然轉(zhuǎn)向的車輪。
距離這歷史性會議僅僅數(shù)日之后,同一年的柏林冬季沙龍里,卻是另一番景象。水晶吊燈將金碧輝煌的大廳切割成無數(shù)個光影交錯的碎片空間。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雪茄煙霧、名貴香水的氣息,以及夫人小姐們竊竊私語時絲綢摩擦的窸窣聲。她們的話題圍繞的是巴黎世博會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展品——自動紡織機、電光裝置、巨大的熱氣球……舊秩序的華麗余暉在此刻慵懶地鋪展。角落里,幾位老派容克貴族叼著粗大的雪茄,低聲抱怨著鐵路帶來的嘈雜噪音和隨之涌進城里的“骯臟泥腿子”,雪茄煙圈在空氣中凝結(jié),像是對逝去時代的最后挽歌。
然而在這金碧輝煌的厚重絲絨幕布與雕花廊柱構(gòu)成的陰影深處,幾位穿著深色普魯士騎兵校官禮服的身影悄然圍成一簇。一只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正牢牢捏著一張從遙遠東方漂洋過海抵達的《晏清報》(特輯號)譯稿。報紙的紙張粗糙堅韌,墨跡濃重得有些發(fā)洇。
“哼!同澤共生?”說話者是一位名叫埃爾溫·馮·施陶芬霍芬的獨眼少校,深陷的右眼窩藏在一片黑色皮眼罩下,僅存的左眼銳利如鷹隼。他用一柄淬著寒光、布滿華麗蝕刻花紋的軍用匕首刀尖,輕蔑而極具侮辱性地挑起報紙邊緣,刀刃在“同澤共生”四個加粗方塊字下方劃過一道冰冷的反光。仿佛那不是鉛字,而是毒蟲丑陋的觸須?!安贿^是東方巫師炮制出來的精神鴉片煙膏!涂在赤色的骷髏頭上騙人罷了!能擋得住克虜伯工廠最新下線的八英寸要塞重炮炮彈?”他啐出一口濃重?zé)熿F,語氣里滿是對鋼鐵洪流和絕對力量的信奉,“轟!再堅固的所謂‘聯(lián)合戰(zhàn)線’,也將如沙灘上的土堡一樣崩潰,化為齏粉!唯有絕對的物理毀滅力,才是唯一能書寫的真理!看看我們在石勒蘇益格的進展,就是明證!”
“未必……”
沙啞、蒼老得如同枯枝在寒風(fēng)中摩擦的聲音,驟然刺破這年輕軍官的激憤之語。如同一瓢冰水,澆滅了方才升騰起的雄性荷爾蒙氣息。
眾人悚然回頭。
只見哲學(xué)家弗里德里希·謝林,這位德意志精神世界的巨擘,正拄著一根打磨得光滑溫潤的深色烏木手杖,悄無聲息地立在眾人身后的廊柱暗影里。銀絲編織成的白發(fā)在燈光暗淡的角落依然熠熠生輝,渾濁深凹的眼窩里,卻閃爍著一種洞察時間洪流的智慧火焰。他似乎是從比沙龍更古老的時光里踱步而來,臉上每一道深深的褶皺里都浸染著歷史的鉛灰塵埃。
“年輕的雄獅們……”謝林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如同鐘磬在青銅殿堂中鳴響,余音穿透百年喧囂直達靈魂深處,“還記得1848年的春天嗎?萊茵河、易北河兩岸驟然升騰的烈火……那些烈焰,起初不過是被資本家丟進礦井與織布機深井里的、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工人指甲縫中摳出的求生火苗!火焰為何能席卷千里?因為——”他枯槁的手指慢慢抬起,手杖的烏木圓頭仿佛一個沉重的**,堅定地指向那扇被厚重猩紅天鵝絨簾幕遮掩的巨大落地窗外。
冰冷的北風(fēng)似乎感受到了哲人的指引,猛地掀開簾幕一角!
凄厲的風(fēng)雪聲瞬間灌入,隨之撞入眾人視線的,是皇家林登大道上、深可沒踝的雪地里,正在昏黃瓦斯路燈下佝僂著身體、跺著被凍得失去知覺的雙腳執(zhí)行巡邏任務(wù)的普魯士近衛(wèi)軍士兵!單薄的冬季軍服無法抵御嚴寒,每一張年輕的、僵硬的、口鼻噴吐著白氣的面龐,都在刺骨風(fēng)雪中凝固成絕望的雕塑。這些本該是帝國基石的肌肉和骨頭,此刻只能在嚴寒中瑟瑟戰(zhàn)栗。
“當(dāng)……這鋼鐵被用來鑄造的,不是提升靈魂與福祉的橋梁……”謝林的聲音驟然低沉,如同悶雷滾過原野,每一個沉重的音節(jié)都重重敲擊在聽眾的心臟上,“而是制造更堅固牢籠和絞架鎖鏈的時候——”他的目光陡然變得灼熱銳利,仿佛穿透了柏林夜晚的風(fēng)雪,直抵萬里之外的南太平洋,直擊年輕軍官們那根深蒂固的帝國夢,“——反抗的火種,就必定會在爐渣最深處、在那些被剝奪了一切的人的心靈最黑暗之地,重新燃燒!星星之火,終成燎原之勢!”他握著手杖的指節(jié)泛出蒼白色,“炎華國的鐵甲艦……”哲人微微側(cè)頭,目光如同穿透了厚重墻壁,看見了遙遠海平面上嶙峋的鋼鐵輪廓,“或許正是風(fēng)暴海嘯來臨之前,另一個大陸的巨人所敲響的第一聲警世洪鐘……一聲用鐵與火書寫的,關(guān)乎人類另一種可能的啟示錄!”
冰冷的空氣瞬間凝固。獨眼少校埃爾溫捏著匕首的手指微微發(fā)抖,刀尖上的報紙一角被悄然割裂,無聲地飄落塵埃。角落里的奢華沙龍仿佛被哲人的低語暫時凍結(jié),那些穿著華美裙裾與精致制服的身影僵在原地,只有窗外巡邏士兵踏雪的嚓嚓聲,異常清晰地穿透進來,一下,一下,敲打著每一個聽見者的神經(jīng)。
舊日余燼與新火微光
幾縷蒼白的余暉,被柏林工業(yè)博覽會恢弘的玻璃穹頂無情切割,散亂地涂抹在成千上萬冰冷的展品之上。在這片由鋼鐵、黃銅與蒸汽編織的機械奇觀森林中,一個奇異的角落卻詭異地吸引了無數(shù)目光。玻璃展柜里靜臥的并非克虜伯的鋼鐵巨獸或者西門子的電光精靈,而是一臺體積并不算龐大、卻被設(shè)計得異常精巧的蒸汽動力紡織機。它迥異于全場冰冷秩序的鋼鐵灰暗,其龐大、呈輻射狀排列的黃銅飛輪表面,以一種堪稱怪誕的繁復(fù)工藝,深深刻印著充滿原始生命律動的浮雕:左側(cè),一只肌肉虬結(jié)的袋鼠以強健后肢蹬地躍起,充滿野性的線條仿佛要沖破金屬表面的禁錮;右側(cè),一條象征著古老東方力量的五爪蟠龍,身形如怒濤般盤繞升騰,龍須怒張,鱗爪撕風(fēng),與袋鼠形成充滿爆炸性張力的動態(tài)平衡。蒸汽的嘶鳴在飛輪旋轉(zhuǎn)時被轉(zhuǎn)化為有節(jié)奏的轟鳴,使得那雕刻出的圖騰,如同在冷冽的金屬舞臺上進行著一場穿越時空的、無聲的原始戰(zhàn)舞,充滿矛盾卻又奇異的和諧力量。
來自伯明翰的機械商人本杰明·米德爾頓爵士,捏著他那根鑲有巨大貓眼石的文明棍,用其末端傲慢地戳了戳展柜厚厚的玻璃。他嘴角下撇,露出一個混合著鄙夷與荒誕感的嗤笑:“簡直是……野蠻與文明的畸形產(chǎn)兒!就像把一臺精密的經(jīng)緯儀,插進了食人生番跳舞祭祀的羽毛冠子!”他身旁那幾位來自曼徹斯特棉業(yè)公會的同伴,立刻爆發(fā)出附和的大笑聲,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滑稽的雜耍表演。
這刺耳哄笑聲的余波尚在空氣里震蕩,一個低沉而充滿穿透力的德語聲音卻像一塊投入水中的巨石,壓住了所有的喧嘩。
“看看這傳動桿接駁處的減震結(jié)構(gòu)!還有飛輪內(nèi)側(cè)那幾組隱蔽的棘輪聯(lián)動系統(tǒng)……”
出聲者是漢斯國工業(yè)促進大臣阿爾布雷希特·馮·羅恩伯爵。他緊貼展柜玻璃站著,鼻梁上低垂的金絲夾鼻眼鏡鏡片后,那雙總是充滿審視和計算的眼睛,此刻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他沒有看那些代表維多利亞時代品味的精美裝飾,而是死死盯著紡織機動力輸出核心那看似笨重、內(nèi)部卻暗藏?zé)o數(shù)精密咬合齒片的裝置。他看得如此專注,以至于夾在指尖的粗大雪茄,有一長段的灰色煙灰在無聲無息間剝落,紛紛揚揚地飄灑在了博覽會官方那巨幅、印滿參展企業(yè)名稱的厚重名錄上,恰好覆蓋住克虜伯公司名稱的前幾個字母。
“精妙……相當(dāng)精妙……”羅恩低語著,指尖無意識地在冰涼玻璃上勾勒那套傳動裝置的外廓,“他們把魯爾區(qū)那套最核心的鋼齒咬合聯(lián)動技術(shù),如同施了魔法般……變成了這副狂野圖騰軀干里跳動的鋼鐵心臟!這不是簡單的‘使用’我們的技術(shù)……”他猛地轉(zhuǎn)過頭,鏡片后的目光像兩顆熾熱的炭,穿透會場內(nèi)繚繞的雪茄煙霧,刺向他身旁那位如同鐵塔般沉默佇立、唇髭如同鑄鐵澆注的帝國宰相——奧托·馮·俾斯麥。“尊敬的宰相閣下!他們的工程師是巫師!他們把我們的鋼鐵秩序,嫁接到狂野的原始圖騰之上——這等于把冰冷僵硬的蒸汽機心臟,裝進了一艘充滿生命力的獨木舟!野蠻嗎?是的!可這野蠻之中蘊含的力量方向……令人不安地感到心悸!”羅恩的語氣,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迷惘與震動。
俾斯麥深不見底的灰色眼珠在羅恩臉上停留了僅僅一秒,便仿佛失去了興趣。他魁梧的身軀如同鑄鐵雕像般紋絲未動,只有唇髭頂端不易察覺地微微抽動了一下。宰相的沉默,像一層更加厚重的冰霜,覆蓋在羅恩剛剛點燃的那一點不安之上。羅恩捏著雪茄的手指感到一絲冰冷。他明白了宰相無聲的告誡。這片喧囂的工業(yè)殿堂里,思想的漣漪,遠比任何一臺新式蒸汽機所發(fā)出的轟鳴,更值得深藏于這權(quán)力者的胸壑深處。
幾乎在同一片暮色沉落時分,克虜伯那座矗立于埃森、仿佛由整個魯爾區(qū)的煤煙與鐵屑堆積澆筑而成的鋼鐵堡壘深處,核心區(qū)域的地表下方,隱藏著更古老、也更堅固的秘密空間??颂敳娦档蹏贻p的實控者阿爾弗雷德·克虜伯,正獨自坐在一個巨大拱形石室的長桌前。這里被稱為“鐵心之源”,是家族重大決策和秘密會晤的場所。巨大的壁爐占據(jù)了一整面石墻,爐膛里松木劈柴噼啪燃燒著,跳動的火舌舔舐著石壁,也將他和對面那個身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古老石墻上,如同正在上演一出皮影默劇。
室內(nèi)除了木頭燃燒的爆裂聲,只有偶爾從上方地表工廠深處傳來的沉重鐵錘夯擊聲——咚…咚…咚…——如同巨人的脈搏,透過厚厚地層和墻壁滲入這幽深之地,富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腳下的土地。
對面的來人裹在一身剪裁精良但毫無特征可言的深灰色法蘭絨大衣里。壁爐的火焰在他低垂的面龐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讓五官模糊不清。他身后巨大的石墻上,懸掛著阿爾弗雷德祖父留下的手繪——一張繪制于帝國破碎、諸侯林立的黯淡年代里、用濃墨重彩描繪的“統(tǒng)一的日耳曼尼亞”地圖。那理想中的強盛疆域與現(xiàn)實中萊茵河流域幾座孤島般的城市標記形成了令人窒息的落差。
“尊敬的克虜伯先生,”壁爐對面模糊的身影終于發(fā)出聲音,是異常清晰、帶著奇特韻調(diào)的德語,細品之下能察覺到不是母語,“約翰帝國的鐵幕已經(jīng)落下。整個南洋,如同被他們貪婪的黑蜘蛛編織了致命的羅網(wǎng)。達爾文的礦脈鐵路被切斷,如同砍斷了流淌黑色血液的主動脈。爪哇的海面被他們的炮艦陰影封鎖,運輸?shù)V石通往貴國的貨輪…每一艘都需要在槍口和地獄之門前穿行。”說話者的雙手,一只始終低垂在桌沿下陰影中,另一只則攤開在跳躍火光照亮的桌面上,那是一份文件,或者說一個象征。那是一只極其精巧的、用整塊澳洲赤鐵礦核心部分直接打磨雕琢而成的袋鼠小像。小獸肌肉鼓張、蓄勢待撲,流暢有力的線條在火光下折射出沉甸甸的暗紅色血光。
阿爾弗雷德的目光卻徑直穿透了這只價值連城、象征著炎華最核心礦藏的赤鐵礦像。他的視線牢牢鎖定在火光與幽暗交界處的客人模糊的面容上,仿佛要穿透那層語言和燈影的屏障,去刺探對方思想最核心的動力源。石室里回蕩著上方機械巨錘一次又一次沉重夯擊的節(jié)奏——咚……咚……咚——那是魯爾永不間歇的心跳。
“魯爾區(qū)千座高爐的爐膛需要礦石來燃燒。德意志的工廠需要鋼鐵的脊梁?!卑柛ダ椎碌牡抡Z低沉平緩,如同這地窖深處冰冷的地下水。“我們的雙手,渴望握住的不只是圖紙上的火炮設(shè)計樣稿。”他的手指,白皙修長,與這布滿煤灰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輕輕在那張覆蓋深紅呢絨的桌面上點了點,一點的位置,恰好是炎華密使先前展開的一份標注著極度機密技術(shù)數(shù)據(jù)的信函邊緣。這份關(guān)于一種炎華最新研發(fā)、代號“淬火骨鋼”的合金材料物理特性報告,正是他今晚坐在這里最深層次的理由?!皥D紙的火炮……需要能承受十倍爆壓的合金炮管來賦予它真正的雷霆之力!”
壁爐的火苗猛地一竄,將青年工業(yè)家那雙冰藍色、如同淬火鋼刃般銳利的瞳孔瞬間照亮,隨即又沉入莫測的幽暗陰影中。“告訴胡泉大統(tǒng)領(lǐng)……”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在火焰爆裂聲中響起,清晰而堅定地切割開空氣,“克虜伯工廠的萬噸水壓機可以為炎華鑄造那根穿透鐵幕的戰(zhàn)矛!德意志最優(yōu)質(zhì)的炮鋼,也可以熔鑄進炎華的鐵甲艦!但是——”他霍然站起,動作帶起的空氣擾動讓墻上巨大的人影猛然搖晃。他的右手抓起桌上早已倒好的、盛滿晶瑩酒液的兩個玻璃杯。那不是德國黑啤或萊茵葡萄酒,是散發(fā)著濃郁原始谷香、帶著炙喉力量的炎華“燒魂”高粱烈酒!
“——請記??!”阿爾弗雷德的聲音驟然拔高,如同鋼鐵在彎折斷裂前發(fā)出的最高亢的震顫,“德意志的鋼鐵意志,它滾燙沸騰的靈魂——”他的目光不再是看向使者,而是穿透使者,投向使者背后石墻上那張泛黃的“統(tǒng)一日耳曼尼亞”藍圖,那藍圖上的理想疆域正籠罩著他此刻的身影?;鸸庠谒鄣兹紵骸啊肋h只屬于這片土地上每一雙為統(tǒng)一、為掙脫枷鎖而高舉起來的手!只屬于——”青年的聲音里爆發(fā)出一種滾燙的、如同熔巖流噴射的力量,“——我們自己!為了破碎山河的彌合!”
“鏗——!”
兩只厚壁玻璃杯狠狠地碰撞在一起!烈酒在杯壁內(nèi)激蕩翻滾,折射的火焰光芒如同封印其中的微型風(fēng)暴。
“為了德意志的脊梁!”
那碰撞的清越之音,在那巨大巖洞地窖內(nèi)嗡然回蕩!仿佛帶著萊茵河底最古老的傳說、袋鼠大陸上最粗獷的礦脈怒吼、高爐深處從未熄滅的熔巖咆哮——轟然撞擊!回聲在潮濕冰冷的石壁間不斷折射疊加,如同兩頭即將掙脫鎖鏈束縛的巨獸,隔著萬里重洋和各自沉重的鎖鏈,發(fā)出了屬于鋼鐵與火的血誓低吼!
杯中酒液劇烈晃動,阿爾弗雷德仰起頸項,將那散發(fā)著熾烈氣息、如同濃縮熔巖的液體一飲而盡!滾燙、辛辣、幾乎割裂喉嚨的火焰直沖而下!幾乎同一瞬間,就在喉嚨被灼燒、味蕾承受烈酒狂暴沖擊的時刻,白天那臺在柏林工業(yè)博覽會玻璃罩內(nèi)如同附魔般旋轉(zhuǎn)、承載著怪誕圖騰的炎華紡織機影像,無比詭異地在他已然有些眩暈的意識里猛然閃現(xiàn)!那銅鐵巨輪旋轉(zhuǎn)時低沉的、具有魔性般律動感的節(jié)奏轟鳴……竟與他年少時無數(shù)次泛舟流經(jīng)家族工廠后方那段古老萊茵河河面時,兩岸工人那古老的船夫號子……產(chǎn)生了致命的、跨越時空的共鳴!
萊茵河亙古流淌的號子……與萬里之外、機械怪物圖騰旋轉(zhuǎn)的嗡鳴……兩股力量在他劇烈燃燒的肺腑之內(nèi)……轟然對撞!融合!
阿爾弗雷德握著空杯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汗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太陽穴滾落。那一瞬間的靈魂震顫,比酒力更加兇猛。他踉蹌著扶住椅背才穩(wěn)住身形。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對面依然保持著絕對平靜姿態(tài)的密使。使者模糊在光影里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翹了一下。
柏林,那場工業(yè)奇跡的喧囂在寒風(fēng)凜冽的夜幕中漸漸沉淀為寂靜,仿佛一頭巨獸在日間展示完它閃亮的鱗甲后,沉入了冰冷的休憩。然而在克虜伯家族核心工廠區(qū)腹地,阿爾弗雷德·克虜伯的私人重機械設(shè)計室內(nèi),空氣卻如同凝固的巖漿,灼熱而窒息。
汗水淋漓的老工匠長海因里?!つ吕眨请p握了一輩子鋼釬、布滿厚繭如同覆著裝甲的巨手,此刻正像一頭被冒犯了領(lǐng)地的衰老雄獅般,失控地猛力捶擊著巨大的橡木工作臺!桌面因承受這狂暴力量而不斷**顫抖,臺面上那把在煤氣燈下閃爍著冷酷精光的、帶有精密標尺的特制半成品合金炮管銑刀,也隨之猛烈跳躍,刀尖反射的光芒在墻壁與年輕主人緊繃的臉上瘋狂掃射。
“不可理喻!這是對魯爾區(qū)百年匠魂最卑劣的搶劫!是褻瀆??!”老海因里希的咆哮聲震耳欲聾,充滿被背叛的狂怒,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攤開在工作臺核心位置那份《墨爾本·埃森聯(lián)合實驗室項目第一階段非涉密技術(shù)簡報》,仿佛那是一份滴血的詛咒。他那浸滿機油和鐵屑灰白胡須因激憤而猛烈抖動,似乎下一刻就要燃起熊熊火焰?!翱纯催@些無恥的請求清單!高速軸承制造工藝!克虜伯專屬鎳鉻合金冶煉配比圖表!連我們最新一代大型車床的減震阻尼裝置結(jié)構(gòu)圖都要!這些黃皮膚的猴子!只配在滿是砂石的泥地上刨食,連精密游標卡尺都未曾見過的野蠻人!他們拿什么來和我們交換?拿他們滿地亂跑的有袋類獸皮嗎?!”每一句詛咒都如同他手中鍛打燒紅鐵塊的沉重鐵錘,狠狠敲擊著空氣。
海因里希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針,猛地刺向阿爾弗雷德的臉,幾乎能扎進骨頭里:“阿爾弗雷德!聽聽你父輩的聲音在墓碑下的哭泣吧!你的軟弱會讓克虜伯的徽章蒙上永恒的恥辱!”他猛地從油膩的工作服內(nèi)袋里掏出幾張揉皺發(fā)黃的舊工廠照片——上面是年輕的他自己和已故的老克虜伯在車間里調(diào)試第一臺蒸汽動力鍛錘的畫面?!翱?!看啊!你的祖父!為了守護哪怕是一顆齒輪的專利圖紙不被泄露,他可以拿起手槍!他可以和任何膽敢伸手的竊賊同歸于盡!”
阿爾弗雷德·克虜伯從那份技術(shù)簡報上抬起頭。金發(fā)被汗水粘在鬢角,冰藍色的眼珠深處卻沒有老工匠預(yù)期的任何一絲怒火或動搖,反而沉淀著一種深海寒冰般的冷徹。他沒有理會那些舊照片和咆哮,而是從手邊堆疊的卷宗里,精準地抽出一份墨跡新鮮、油墨味尚未散盡的最新一期《晏清報》展開。
那張被選為頭版的巨大照片,瞬間在充滿油脂和鋼鐵氣味的工作室里劈開了一道截然不同的光芒。
照片中心并不是什么宏大的工業(yè)場景,而是聚焦于一間結(jié)構(gòu)堪稱粗陋、墻壁甚至只是用當(dāng)?shù)佤魇瘽{簡單涂抹過的工棚。但就在這原始而凌亂的環(huán)境中心,三個身影形成了一個凝固的、象征某種時代分野的三角構(gòu)圖:左側(cè),是一位年邁的白人礦冶工程師,白發(fā)被汗水浸透貼在額角,臉上深深的溝壑里嵌滿洗不掉的煤灰,如同無數(shù)被掩埋的故事。他的粗布工作服袖口已經(jīng)磨損卷邊,肩上隨意搭著一條土著傳統(tǒng)手織、色彩濃烈如火的幾何圖案擦汗布巾。老人布滿老繭、指甲開裂的手,正死死握著一根顯然是剛撬出的、還帶著土腥味的暗紅色礦石樣本。
右側(cè),站著一位年輕得甚至有些稚嫩的澳洲黑膚土著少年技術(shù)學(xué)員。他那輪廓分明得如同石雕的臉上混合著原始族群特有的野性生命力和一絲新近被知識點燃的理性光芒。少年**的、強壯如同黑檀木的手臂高高舉起,正在那工程師攤開的礦石旁邊,飛快地將一組看似復(fù)雜、實則極具實用性的現(xiàn)場小型化驗數(shù)據(jù),刻寫在一塊臨時平整的光滑砂巖板上。炭筆劃過粗糲巖石表面的吱嘎聲似乎能穿透照片響起。
最為奇特的是,占據(jù)照片視覺重心最下方、也最終構(gòu)起穩(wěn)定三角基座的,是兩只正在礦堆旁交握在一起的手——一只手掌巨大、膚色深棕如同烏木,掌紋粗深如同大地褶皺,屬于一位同樣粗獷壯碩的土著技術(shù)工;另一只則黃膚平滑,骨節(jié)勻稱卻布滿與鋼鐵搏斗留下的力量型繭子。兩只手并非簡單的禮貌相握,而是以一個近乎凝固的姿態(tài)緊緊鉗握在一起!指尖因用力相互擠壓而發(fā)白,關(guān)節(jié)因共同承受著某種巨大重量(或許是剛剛合力卸下的一塊礦石?)而顯得虬結(jié)凸出。手背的肌肉因共同的抵抗性發(fā)力而緊張隆起,青筋在汗水浸染下如同兩股交匯的激流。
就在這粗礪的手掌背景里,在礦石樣本化驗板數(shù)據(jù)和旁邊一張寫滿計算公式的粗糙草紙右上角,清晰可見一行以某種赤色礦石末快速書寫的、被相機凝固住的歪斜漢字草稿標題:“新型巖構(gòu)淬火骨化核心配方確定 V.7”——這個瞬間被鏡頭凝固住的雙重發(fā)現(xiàn)姿態(tài)!
壁爐里最后一塊松木柴薪發(fā)出爆裂脆響,瞬間升騰的火光恰好照亮阿爾弗雷德因?qū)W⒍燥@鋒利的臉部側(cè)影。年輕人一直冰冷緊抿的唇角,在此刻毫無征兆地松弛下來,向上,極其微妙地揚起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那不是笑意,更像是一把終于找到正確切割點的鋒利刃口。
“他們不是在偷竊技術(shù),海因里希長老……”阿爾弗雷德的聲音不高,卻奇跡般地壓過了工坊深處傳來的轟隆鍛擊聲和海因里希粗重的喘息。他修長白皙的手指緩緩抬起,帶著一種如同觸碰精密儀表般的謹慎,指尖的指紋幾乎就要擦過照片平面上那兩只緊握如同焊接般不可撼動的、膚色迥異的手。“看……就在這里!看到這力量的源頭了嗎?”
他的手指微微懸停,如同指向某種神諭。冰藍眼瞳深處仿佛映出照片里兩只手交接處那無法言語的巨力與信念,映出墨爾本大學(xué)那座噴涌著蒸汽的試驗高爐。在那熔爐里翻滾的難道只有澳洲的紅土礦石嗎?似乎還混雜著某種被點燃的、滾燙的,屬于人的魂魄熔漿。
“這不是盜墓賊在黑暗里摸索……”阿爾弗雷德的聲音低沉下去,變得如同在講述一個剛發(fā)現(xiàn)的物理定律,“更不是模仿!你看——”指尖最終輕柔落下,精確點在照片上兩只交握手腕關(guān)節(jié)間,那個因為共同承擔(dān)重壓而形成的、肌肉虬結(jié)如怪蟒的旋渦點上!仿佛能隔空感受到那虬結(jié)肌肉中奔涌的、幾乎要將鋼鐵都熔穿重鑄的熱血!
“——是共生!是兩個沉淪在大地深處的靈魂……在同一座淬火的高爐里熔煉、鍛打,最終融合成一塊……足以承載這星球運轉(zhuǎn)重力的……全新合金!”他緩緩抬起頭,壁爐最后的火苗在他瞳孔深處跳躍,聲音里帶著某種奇異的確信,“就像我們的萊茵母親河與澳洲原住民守護了億萬年、現(xiàn)在才剛剛被喚醒流淌的墨累河……”阿爾弗雷德的視線穿透了設(shè)計室沾滿油灰的鐵框窗欞,投向無垠的、被工業(yè)廢氣染成暗紅色的埃森夜空盡頭,“無論彼此要經(jīng)歷多少峽谷的切割、礁石的阻擋……那河水的軌跡早已被星光照亮……最終的歸宿——”青年冰藍色眼瞳里的風(fēng)暴驟然平息,沉淀為一種足以令老海因里希感到陌生的遼闊星光,“——必然是汪洋的萬壑歸流!命運的海嘯已然掀起潮頭!無人能夠阻逆!”
咚咚咚!沉悶的撞擊聲猛然從工坊深處傳來,那是巨型蒸汽鍛錘在為某根巨艦龍骨完成最后一次定型的夯實。整個房間都在這純粹的物理力量中震顫不已。
那年寒冬歲末的圣誕節(jié),來自墨爾本港口、打著炎華國皇家郵政火漆印的巨大方形貨箱,如同一個沉默的預(yù)言家,被無聲地抬進了克虜伯在埃森的“鐵心之源”核心實驗工場。沒有花哨的裝飾,唯有結(jié)實到堪稱粗糲的原木箱體和箱體側(cè)面烙印著的一個巨大、抽象、線條遒勁如同圖騰的赤色龍首徽記。當(dāng)沉重的木箱被經(jīng)驗豐富的克虜伯技術(shù)總監(jiān)親自操持工具撬開鐵箍、剝開三層防潮蠟紙后,展露于眾人眼前的,是一件超出所有人預(yù)想的圣誕禮物。
那絕不是什么華麗古董或稀有礦藏。
那是一件精密絕倫、濃縮了工業(yè)美學(xué)最高象征意義的“神物”——一座完全按照炎華國最新式、效率領(lǐng)先全球的愛德華港鋼鐵工業(yè)聯(lián)合體核心高爐等比縮微一千分之一制造的高度擬真模型!整座模型高度近一米,通體以某種色澤暗沉、質(zhì)感厚重如剛冷卻凝鐵的新型復(fù)合金屬鑄造而成。無論是最底層錯綜復(fù)雜的送風(fēng)管線和巨大的排渣閥門聯(lián)動結(jié)構(gòu),中層那如同巨獸心臟般不斷搏動的爐膛壓力顯示艙(內(nèi)部甚至安裝了真正的微型活塞傳動裝置?。?,還是頂端那復(fù)雜的煤氣回收系統(tǒng)與煙塵凈化裝置的精細排布,每一個鉚釘、每一根管道接口、每一條冷卻水波紋的蝕刻工藝,都達到了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機械還原度!這絕非玩具,而是流淌著精密工業(yè)血液的藝術(shù)品,是凝結(jié)了炎華最高鑄造技藝的鋼鐵之書!
當(dāng)工場穹頂巨大煤氣燈明亮的光線灑落時,模型主體靠近底部基座的某個極其考究的位置,兩行字跡在冷凝的鐵青色基底上無聲浮現(xiàn)——并非雕刻浮出,而是如同在鋼鐵冷凝瞬間將文字本身熔鑄進去!左側(cè)是端方遒勁的方塊漢字:“同澤”;右側(cè),則是對應(yīng)準確、用克虜伯家族引以為傲的最新型金屬蝕刻工藝精確復(fù)制出的古體哥特字母:“BRUDERSCHAFT”(兄弟情誼)。兩行字,在冰冷的鋼鐵微縮神祗之上,以一種超越語言的硬度與永恒感,宣告著某種鋼鐵熔爐中淬煉出的盟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