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剛漫過黑石塢的垛口,韓成功已拄著刀站在城墻上。左臂的傷口被繃帶勒得發(fā)緊,昨夜羯兵撤退時留下的血跡在晨光里凝成暗褐色,像一道道猙獰的傷疤爬在黃土夯成的墻面上。風(fēng)卷著關(guān)外的沙礫撲在臉上,帶著股嗆人的土腥味,他望著遠(yuǎn)處起伏的邙山輪廓,指節(jié)在刀柄上磨出細(xì)碎的聲響。
“韓校尉,該換藥了。”花如月提著藥箱走上城墻,她的左臂也纏著繃帶,是昨日阻攔羯兵時被刀劃的,此刻動作還有些僵硬。陶碗里的草藥膏泛著墨綠色的光,苦腥味順著風(fēng)飄散開,和城墻上的血腥味纏在一起。
韓成功側(cè)身讓她解開繃帶,傷口邊緣的皮肉已泛出淡紅色,郎中說這是開始愈合的跡象。“塢里的草藥還夠嗎?”他望著城下正在加固柵欄的莊丁,他們大多穿著打補(bǔ)丁的皮甲,手里的兵器不是斷矛就是豁口的刀。
“李塢主讓人清點過,夠支撐十日。”花如月的指尖輕輕按在傷口周圍,動作輕柔得像怕碰碎什么,“只是烈酒不多了,清洗傷口只能用沸水,弟兄們怕是要多受些罪。”
韓成功“嗯”了一聲,目光掃過城墻下的廣場。十幾個昨日被救下的傷兵正互相攙扶著練習(xí)劈砍,狗子坐在草垛上,右腿架在石頭上,手里攥著根木棍比劃招式,斷骨處的繃帶被他繃得太緊,滲出點點血痕。這小子性子烈,昨日郎中剛固定好骨頭,就吵著要上城墻,被韓成功喝止了才肯老實待著。
“李塢主呢?”他問。
“在糧倉那邊清點物資,王莊頭說他今早天沒亮就起來了。”花如月將新的草藥膏仔細(xì)敷在傷口上,繃帶纏繞的力道恰到好處,“他好像……不太放心我們。”
韓成功扯了扯嘴角,沒說話。換作是他,突然闖進(jìn)來十幾個來歷不明的殘兵,也會多留個心眼。昨夜擊退羯兵后,李塢主雖沒明說,但看莊丁們的眼神就知道,他們?nèi)园堰@些冉魏舊部當(dāng)外人防著。
正說著,城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嘩。王莊頭提著長戟快步走上城墻,臉上帶著些驚疑:“韓校尉,李塢主,城下有伙人求見,說是……被打散的漢兵。”
“漢兵?”李塢主從糧倉方向快步走來,他鎧甲上的銅扣在晨光里閃著冷光,“多少人?帶了兵器嗎?”
“約莫二十來個,個個帶傷,手里只有幾根斷矛,看著不像詐降。”王莊頭壓低聲音,“為首的漢子說認(rèn)識韓校尉。”
韓成功心里一動,跟著李塢主快步走下城墻。黑石塢的吊橋還沒放下,護(hù)城河對岸站著二十多個漢子,衣衫襤褸,有的頭上纏著血布,有的瘸著腿,手里的兵器銹跡斑斑,卻都挺直了腰桿,望著塢堡的眼神里有警惕,更多的是絕望里透出的希冀。
“是張大哥?”韓成功隔著護(hù)城河喊了一聲。為首的漢子轉(zhuǎn)過身,顴骨上有道月牙形的疤,正是原身在冉魏軍中的袍澤張猛。
張猛愣了一下,隨即紅了眼,朝著吊橋方向跪了下去,身后的漢子們也跟著齊刷刷跪下,聲音嘶啞地喊:“韓校尉!救救我們!”
李塢主眉頭緊鎖,扯了扯韓成功的胳膊:“韓校尉,亂世之中,人心難測,這些人……”
“他們是我的弟兄。”韓成功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去年邙山突圍時被打散的冉魏舊部,絕不會是羯狗的細(xì)作。”他看向王莊頭,“放下吊橋,讓他們進(jìn)來。”
李塢主還想說什么,見韓成功眼神堅定,終究是嘆了口氣,對王莊頭擺了擺手。吊橋“咯吱咯吱”地落下,張猛帶著弟兄們踉蹌著走進(jìn)塢堡,剛過吊橋就紛紛癱坐在地上,有幾個傷重的直接昏了過去。
“韓校尉,真的是你!”張猛撲到韓成功面前,膝蓋一軟就想跪下,被韓成功一把扶住。他臉上的傷疤在激動中漲得通紅,“我們找了你三個月!從洛陽找到邙山,以為……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韓成功看著他空蕩蕩的左袖管,心里一沉:“你的胳膊……”
“沒了。”張猛咧嘴一笑,笑聲里全是苦澀,“上個月在新安遇到羯狗游騎,為了掩護(hù)弟兄們撤退,被胡人的刀砍了。”他抹了把臉,“剩下的弟兄大多帶傷,糧食早就吃完了,若不是今早看到這邊的炊煙,怕是已經(jīng)埋在亂葬崗了。”
花如月早已讓人端來清水和粟米餅,漢子們狼吞虎咽地吃著,有人吃得太急,被餅渣嗆得直咳嗽,眼淚鼻涕混在一起,看著讓人心頭發(fā)酸。
李塢主站在一旁,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悄悄拉過韓成功:“韓校尉,不是我小氣,只是塢堡里的存糧本就不多,再添二十張嘴,怕是撐不了多久。”
“我明白。”韓成功點頭,“這些弟兄都是能打仗的漢子,不會白吃塢堡的糧食。讓他們傷好后跟著莊丁們一起操練、守城,算我欠李塢主的情,日后定當(dāng)奉還。”
李塢主盯著他看了半晌,見他眼神坦蕩,不似作偽,終于松了口:“也罷,都是漢人弟兄,總不能看著他們被羯狗追殺。王莊頭,找兩間空屋,讓這些弟兄住下,再讓郎中來看看他們的傷。”
“謝李塢主!”韓成功拱手道。
張猛等人聽說能留下,紛紛掙扎著要起身道謝,被韓成功按住了。“先養(yǎng)好傷再說,往后有的是報答李塢主的機(jī)會。”他蹲下身,查看一個昏迷漢子的傷口,那傷口在腹部,邊緣已經(jīng)發(fā)黑,顯然是感染了。“如月,拿最好的草藥來。”
花如月應(yīng)聲而去,很快提著藥箱回來。韓成功親自為那漢子清理傷口,他的動作不算熟練,卻異常細(xì)心,先用煮沸的布巾擦拭周圍的血污,再將草藥膏厚厚地敷上去,最后用干凈的麻布纏好。這些法子是他結(jié)合現(xiàn)代急救知識和花如月說的草藥特性琢磨出來的,昨日救狗子時試過,效果竟比單用草藥好。
“校尉還懂醫(yī)?”張猛看得發(fā)愣,記憶里的韓成功只會揮刀砍人,哪會擺弄這些草藥。
韓成功手上一頓,隨即笑道:“前些日子在流民里遇見過一個老郎中,學(xué)了點皮毛,瞎糊弄罷了。”他不想暴露穿越的事,只能找個借口。
張猛卻當(dāng)了真,感嘆道:“校尉就是有本事,不像我們,除了砍人啥也不會。”他說著,眼圈紅了,“洛陽城破那天,我們被羯狗沖散,跟著趙將軍往南逃,路上遇到石擒虎的主力,趙將軍為了掩護(hù)我們……”他哽咽著說不下去,拳頭狠狠砸在地上。
石擒虎!
韓成功心里一凜。這個名字在原身的記憶里刻得極深——羯族最兇殘的將領(lǐng),據(jù)說能生撕猛虎,最愛把漢人女子擄去,奸淫后剖腹挖心,用人心做下酒菜。去年洛陽城破,就是他帶兵屠城,原身的幾個同鄉(xiāng)都死在他手里。
“石擒虎現(xiàn)在在哪?”韓成功沉聲問。
“在鄴城附近集結(jié)兵力。”張猛咬牙道,“我們一路南逃,聽說他收編了附近的雜胡部落,已經(jīng)湊了五千多人馬,揚言要踏平所有漢人塢堡,為他弟弟報仇。”
“他弟弟?”
“就是那個獨眼龍,前幾日帶羯兵來黑石塢的那個。”張猛恨道,“那獨眼龍是石擒虎的親弟弟,被校尉殺了,石擒虎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韓成功心里咯噔一下。他原以為只是殺了個小羯將,沒想到牽扯出石擒虎這尊兇神。五千羯兵,別說黑石塢這點兵力,就是附近幾個塢堡加起來也未必能抵擋。
“李塢主知道這事嗎?”他問。
“還沒說。”張猛搖頭,“我怕說了嚇著他,畢竟……”
“該說的還是要說。”韓成功站起身,“躲是躲不過的,早做準(zhǔn)備總比臨陣磨槍好。”
他找到李塢主時,對方正在糧倉里清點粟米,十幾個莊丁正把麻袋里的糧食倒進(jìn)陶甕,動作小心得像在捧金子。見韓成功進(jìn)來,李塢主放下手里的木勺:“韓校尉有事?”
“李塢主,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韓成功沉聲道,“昨日被我們殺的獨眼龍,是羯將石擒虎的親弟弟。”
李塢主手里的木勺“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你說什么?石擒虎?那個生吃人心的石擒虎?”
“正是。”韓成功點頭,“張猛他們逃過來時,看到石擒虎在鄴城集結(jié)兵力,已有五千多人,揚言要踏平漢人塢堡報仇。”
李塢主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糧囤上,陶甕里的粟米簌簌往下掉。“五千……五千羯兵……”他喃喃自語,額頭上冒出冷汗,“黑石塢只有三百莊丁,就是拼了命也守不住啊。”
“所以我們更要團(tuán)結(jié)。”韓成功上前一步,“張猛帶來的二十個弟兄,加上我們原來的五人,再加上塢堡的莊丁,一共三百多人。只要上下一心,依托塢堡的地勢,未必沒有一戰(zhàn)之力。”
“一戰(zhàn)之力?”李塢主苦笑,“韓校尉怕是不知道石擒虎的厲害。前年他攻打劉家莊,三百莊丁守了三天,最后還是被屠了個干凈,連剛出生的娃娃都沒放過。”他抓住韓成功的胳膊,眼神里帶著哀求,“韓校尉,你們快走吧,帶著你的人往南逃,或許還能活命。黑石塢……黑石塢認(rèn)了。”
“李塢主這是說的什么話!”韓成功甩開他的手,聲音陡然提高,“我們是漢人!羯狗殺我們的父兄,淫我們的妻女,占我們的土地,難道就因為他們?nèi)硕啵覀兙鸵志颓埽俊?/p>
他的聲音在糧倉里回蕩,莊丁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怔怔地看著他。
“去年洛陽城破,我親眼看見羯狗把漢人當(dāng)牲口宰,把女人的頭發(fā)系在一起拖走。”韓成功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每個字都像錘子砸在人心上,“那時我也怕,怕得腿肚子轉(zhuǎn)筋,可我知道,退一步就是死,往前拼或許還有活路!殺胡令雖然過去了五年,但漢人的血還沒冷!”
他指向門外正在包扎傷口的張猛等人:“這些弟兄,有的沒了胳膊,有的斷了腿,可他們還活著,還敢拿起刀跟羯狗拼!為什么?因為他們知道,身后是漢人最后的窩,退無可退!”
李塢主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李塢主若是怕了,我們不勉強(qiáng)。”韓成功轉(zhuǎn)身就走,“我們這些殘兵雖然傷的傷、殘的殘,但還有一口氣在,就敢跟羯狗拼到底!大不了就是一死,總比窩窩囊囊被羯狗宰了強(qiáng)!”
“韓校尉留步!”李塢主突然喊道,他抹了把臉,臉上的恐懼被決絕取代,“你說得對,我們是漢人,不能退!黑石塢是我的家,我死也要死在這里!”他提起長戟,對莊丁們大喝,“弟兄們,都聽到了嗎?羯狗要屠我們的塢堡,殺我們的親人!我們怎么辦?”
“跟他們拼了!”莊丁們齊聲怒吼,聲音震得糧囤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
韓成功看著眼前的景象,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了些。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黑石塢的莊丁才真正把他們當(dāng)成了自己人。
“李塢主,”他放緩語氣,“石擒虎雖然人多,但羯兵大多是臨時拼湊的雜胡,未必齊心。我們只要守住塢堡,拖到他們糧草耗盡,自然能逼退他們。”
李塢主點頭,眼神里多了幾分信任:“韓校尉說得是。你說怎么守,我們就怎么守!”
“第一步,加固防御。”韓成功走到糧倉門口,指著塢堡的城墻,“把城外的護(hù)城河挖深,再在吊橋前埋上尖木樁。城墻上多備滾石擂木,弓箭手分三班值守,日夜不歇。”
“第二步,清點物資。”他轉(zhuǎn)向李塢主,“糧食、草藥、兵器,都要登記造冊,統(tǒng)一分配。傷兵優(yōu)先用最好的草藥,守城的弟兄多領(lǐng)半塊粟米餅。”
“第三步,整訓(xùn)隊伍。”他望向張猛和狗子的方向,“讓我的弟兄和莊丁混編,每日操練兩個時辰,熟悉彼此的配合。張猛他們打過硬仗,讓他們教莊丁們殺胡的法子。”
李塢主聽得連連點頭,立刻讓人去安排。莊丁們扛著鋤頭去挖護(hù)城河,張猛則帶著弟兄們教莊丁們?nèi)绾斡脭嗝駬豸晒返膹澋叮菈ι系墓珠_始輪班值守,黑石塢里彌漫著一股緊張而有序的氣息。
韓成功站在城墻上,看著塢堡里忙碌的身影,花如月悄悄走到他身邊,遞過一塊粟米餅:“餓了吧,先墊墊。”
韓成功接過餅,咬了一口,粗糙的餅渣剌得喉嚨發(fā)疼,心里卻暖烘烘的。他知道,真正的硬仗還在后面,但只要這些漢人弟兄團(tuán)結(jié)在一起,再兇殘的羯狗也別想踏進(jìn)黑石塢一步。
風(fēng)從關(guān)外吹來,帶著遠(yuǎn)處羯兵集結(jié)的氣息,但城墻上的漢子們握著兵器的手更緊了。殺胡的路還很長,但他們的腳步,已經(jīng)踏在了正確的方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