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孟映棠就出去了。
周賀看著她的背影,走到床前,握住了周溪正的手。
周溪正對他搖搖頭。
祖孫倆目光相接,都從對方的眼眸之中看到了擔(dān)憂,也看到了堅定。
此時此刻,即使不發(fā)一言,他們也心有靈犀。
舍生取義。
片刻后,孟映棠拿了東西進來。
案板、菜刀、大碗和……一塊豆腐。
孟映棠把東西放在桌上,然后正對著周溪正,微微點頭,“周老伯,我獻丑了。”
只見她雙手熟練地握住鋒利的菜刀,先將豆腐切成均勻而整齊的薄片。
隨后,她輕移手腕,將薄片疊放在一起,再次下刀,這一次是縱向切絲,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動作流暢而迅速。
隨后,她把切好的豆腐放進盛水的大碗里。
原本方正的豆腐便化作了細如發(fā)絲的豆腐絲,根根分明,令人嘆為觀止。
孟映棠把大碗拿到周溪正面前。
周溪正卻冷冷地道:“雕蟲小技。”
“我只是想讓您知道,我沒有騙您,我是做慣了這些活的。”孟映棠聲音柔和。
“那又如何?不管你什么身份,你現(xiàn)在的舉動就是助紂為虐!”周溪正厲聲呵斥道,“不管你們的目的是什么,我是絕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孟映棠回頭看看站在她身后的云影,低聲問道:“咱們請周老伯來的目的是什么?這個,能說嗎?”
周賀:“……”
這個女人,果然是個傻乎乎的。
云影道:“這個之前和周老說過了,是我們接到消息,有人要害他們祖孫。為了保護他們,才出此下策。”
孟映棠又看向周溪正。
周溪正卻并不相信,“宵小之徒,以為我是三歲小兒那般容易蒙騙嗎?”
孟映棠嘆了口氣,“周老伯,皇上沒想讓您死,所以讓您流放。我們也不想讓您出事,所以暫時把您帶到這里。您非要自我了斷,是不想受我們控制,但您是不是,也辜負了皇上對您網(wǎng)開一面的恩情?”
周溪正冷笑,“巧言令色。”
“我們也沒想讓您做什么,只是讓您等等。”孟映棠繼續(xù)道,“您不用配合我們做任何事情,就再等等,行嗎?”
云影昨晚告訴她,他們的任務(wù)就是暫時保護祖孫倆。
待到明年春天,會有人來見周溪正,他們也算功成身退。
“廢話不必多說,你們說的,我一個字都不會信。”
周賀緊緊握住他的手。
云影無奈地看向孟映棠。
周溪正,實在是油鹽不進。
孟映棠卻不著急,在椅子上坐下,緩緩開口:“周老伯,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是村里長大的。我不懂什么事變法,但是昨晚問了問云——”
聽到“變法”兩個字,周溪正眼神微動,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但是孟映棠能感覺到他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無聲的悲愴之中。
她懂。
因為她這會兒已經(jīng)知道了變法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覺得老伯要解決的問題,都是百姓期待看見的。不說別人,我家里就沒有幾畝地,因為我祖父在世時,一場重病,家里不堪重負。村里大戶趁機壓價,把我們的地都買去了。”
“這也就算了,很多人的地,都是被搶走騙走的。所以您提出來均田制,底層百姓都會感念您。”
“每年春耕,很多人家買不起種子,耽誤了農(nóng)時,一年收成就沒了,守著土地還要挨餓。所以您提出青苗法,先借錢百姓買種子,秋收再還……”
“我生性愚笨,大概也只能聽懂這兩條。哦,還有一條修建學(xué)堂,這個也很好。就是我想,如果能收女子,就更好了……”孟映棠說到這里,臉色有些紅。
“收女子?”周溪正眉頭緊蹙,重復(fù)她的話,“怎么會收女子?”
“因為我覺得,讀書明理,明理這件事,不分男女吧。”孟映棠聲音很輕,眼神明亮,“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是又說歪竹出歹筍,若是母親無才,那怎么指望她教好兒女呢?”
周溪正沉默了。
這件事,倒是他從來沒想過的。
“我小時候就很想讀書,倒也不敢想中個女狀元,就是覺得讀書能夠明理。老伯,讀書是底氣。若是從前,我不敢和您這樣的大人物說話。現(xiàn)在我敢了……”
“你讀書了?”
“書雖然沒讀幾本,但是徐家祖母讀過很多書,懂很多道理,我跟在她老人家身邊,潛移默化,也學(xué)到了點皮毛……”
“所以我能懂,變法是好事。只是有些人故意使壞,讓不知內(nèi)情的百姓也跟著反對。我想,倒也不用人人上學(xué)堂,但是一個村里,有三五個能真正懂變法是什么,那您也不至于舉步維艱。而女子同樣能支持您變法。”
“我真的是支持您的。”孟映棠語氣誠懇。
周溪正似有觸動,然而眼神卻漸冷,“異想天開。”
他說自己,也說眼前的孟映棠。
“總是要有人去做的。”孟映棠道,“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總有成功之日。”
頓了頓,她繼續(xù)道:“周老伯,您在,變法的希望就在。您不在,出現(xiàn)下一個紫微星,不知道多久之后。您放心,把沒有做完的事情,交給后來的人嗎?”
怎么會放心呢?
周溪正眸色漸深,想起自己十年磨一劍,原本要想做一番驚天動地,造福蒼生的大業(yè),結(jié)果短短三年,搭上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最后黯然收場……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皇上不殺您,我們也想保護您。您卻不想活了……我愚笨,思來想去,或許您是覺得活得太累太苦?”孟映棠道,“我聽了您家里的事情,也心疼您。如果您就是堅持不住了,那,那就好好歇歇。可是我就怕,您沒有了,是因為我們原本的好意……那我們?nèi)蘸笠蝗肆R死。”
周賀看著她,忽然想起來昨日她說給自己一個痛快。
“對付”他們祖孫,她用了同樣的招數(shù)。
“我就是個小女子,自己的日子過得稀里糊涂。如果不是祖母和徐大哥搭救,世上早就沒我這個人了。我也不敢在您面前說什么大道理,但是我想,日子不見得總會越來越好;可是都到了這樣的境遇,還能怎么更差?”
“您再等等,事情萬一有轉(zhuǎn)機呢?就算沒有,您什么也沒有做過,一世清明仍在。周老伯,您自己活著,變法才有可能維繼下去。任何其他人,甚至子孫,都不會像您一樣上心。變法就是您的骨肉,奄奄一息,您在,變法就有希望;您不在,變法就沒希望,而我……大概我有生之年,是見不到您想要的盛世了,那是我,是村里,是天下的百姓,都沒有福氣。”
“誰教的?”
門口,裴遇用手肘碰了碰站在身邊的大塊頭徐渡野,低聲調(diào)笑道。
徐渡野已經(jīng)在那里聽了許久。
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他奶奶真是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