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我會簽。米沙和瓦洛佳的車就在外面等著。”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路上小心。到了鐵路局,想辦法盡快離開鄂霍茨克。”
“我明白。”
就在伊莉莎拿起筆,準備在許峰的離營文件上簽字時,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聲音短促而有力,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伊莉莎的動作一頓,和許峰對視了一眼。
“進來。”
門被推開,一個身形瘦高、面容冷峻的蘇軍少校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嶄新的制服,領章上是內務人民委員部(NKVD)的標志。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名同樣表情嚴肅的士兵。
許峰的萬用雷達瞬間捕捉到,這個少校的心跳平穩得像一臺機器,這是一個心理素質極強的對手。
“沃爾科夫正委。”伊莉莎站起身,語氣恢復了營長的威嚴,但許峰能感覺到她一瞬間的緊張。
“營長同志。”被稱作沃爾科夫的正委微微點頭致意,目光卻像刀子一樣,直接落在了許峰的身上,“這位就是鐵路局派來的工程師同志吧?”
“是的,瀧澤一郎同志,他剛剛完成了對營區的安全評估。”伊莉莎不動聲色地回答。
“評估報告我看過了,做得很詳盡,很專業。”沃爾科夫的嘴角勾起一抹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那笑容讓人不寒而栗,“不過,我個人對工程師同志的敬業精神,有一些小小的疑問。”
來了。許峰心里一沉,但臉上依舊保持著平靜。
沃爾科夫踱步到許峰面前,圍著他轉了一圈,像是在審視一件貨物。
“我聽說,工程師同志為了工作,廢寢忘食。昨天深夜,還親自去D-7號木屋,向戰俘們了解建筑的使用情況。這種精神,真是令人欽佩啊。”
他的話音剛落,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驟然下降了十幾度。
伊莉莎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沃爾科夫這個政治處的“獵犬”鼻子很靈,但沒想到他這么快就盯上了許峰。
許峰沒有慌亂,他甚至露出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和“惶恐”。
“正委同志,您……您怎么知道?我是為了更準確地了解木屋的結構在夜間低溫下的形變數據,才……我是不是違反了營區的規定?”他用一種技術人員特有的、帶著點書呆子氣的口吻解釋著,顯得有些笨拙和無辜。
“規定?”沃爾科夫輕笑一聲,“工程師同志是我們的客人,當然有一些特權。不過……”
他話鋒一轉,眼神陡然變得銳利:“我更好奇的是,D-7號木屋的戰俘坂田信,今天早上在采石場‘意外’摔斷了腿,被送進了醫務室。而據他交代,昨天晚上,他因為‘不小心’,被工程師同志折斷了手腕。工程師同志,您除了勘探地質,難道還精通格斗術嗎?”
這是一個陷阱。如果承認,就坐實了自己絕非普通工程師。如果否認,坂田信的傷就是人證。
許峰的腦子飛速運轉。
“正委同志,這完全是誤會!”他臉上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昨天晚上,我進入木屋后,那個叫坂田信的戰俘突然情緒激動地撲向我,嘴里還喊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只是出于自衛,推了他一把,他自己撞到了床架上。我沒想到他會傷得這么重。我……我愿意接受任何調查。”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將主動攻擊的責任完全推給了坂田信。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工程師,在面對一個前軍人的攻擊時,慌亂中造成對方受傷,這完全說得通。
沃爾科夫盯著許峰的眼睛,似乎想從里面看出破綻。但許峰的眼神里,只有恰如其分的慌張和委屈。
伊莉莎立刻抓住機會,上前一步,用強硬的語氣說道:“沃爾科夫正委!瀧澤同志是我請來的客人,也是伊萬諾夫總工程師親自指派的專家!戰俘營里發生這種襲擊專家的惡**件,是我的失職!我會立刻提審坂田信,并且嚴肅處理!但在這件事調查清楚之前,我絕不允許任何人無端地懷疑和盤問我們的同志!”
她搬出了伊萬諾夫這尊大佛,同時將事件定性為“戰俘襲擊專家”,把矛頭從許峰身上引開,指向了戰俘管理問題,這恰恰是她作為營長的職責范圍。
沃爾科夫的眼睛瞇了起來。他知道伊莉莎是在借題發揮,保護這個日本人。但他確實沒有直接的證據。坂田信那個蠢貨,在醫務室里疼得胡言亂語,說的話根本做不了正式的口供。
“營長同志言重了。”沃爾科夫臉上又恢復了那副冰冷的笑容,“我只是關心工程師同志的安全。既然是一場誤會,那就算了。”
他轉向許峰,慢悠悠地說道:“工程師同志,你的離營文件,恐怕要暫時壓一下了。內務部有規定,凡是與營區內暴力事件有關聯的人員,都需要留下來配合調查。這也是為了保證程序的公正,希望你能理解。”
圖窮匕見。
沃爾科夫的目的,就是要找個借口,把許峰扣下來。只要人在這里,他有的是時間和辦法,把許峰的底細查個底朝天。
許峰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最大的危機。
伊莉莎的臉色也變得極為難看。沃爾科夫用“程序”當借口,她這個營長也無法公然反對。這是內務部的權力。
“正委同志,瀧澤同志的報告急著要送回鐵路局,工程進度耽誤不起。”伊莉莎還在做最后的努力。
“國家的工程重要,國家的安全更重要。”沃爾科夫一句話就堵死了伊莉莎,“營長同志,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辦公室里陷入了僵持的沉默。
許峰知道,再爭辯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他必須想辦法破局。
他忽然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固執和天真,對沃爾科夫說道:“正委同志,我理解您的工作。但是,我的任務同樣重要。這樣吧,我給伊萬諾夫總工程師打個電話,向他親自說明情況,由他來決定我的行程,您看可以嗎?”
他在賭。賭沃爾科夫不敢,或者說不愿,因為一個“小小的日本工程師”,而去直接和伊萬諾夫這個級別更高、脾氣更臭的老專家發生正面沖突。
果然,聽到“伊萬諾夫”的名字,沃爾科夫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他只是一個戰俘營的正委,而伊萬諾夫是整個鄂霍茨克鐵路工程的總負責人,是莫斯科直接委派下來的功勛專家。為了一個沒有實證的懷疑去得罪這種人,確實不劃算。
“打電話就不必了,不能影響總工程師同志的工作。”沃爾科夫權衡利弊之后,選擇了退讓一步,但他顯然不準備就這么放過許峰。
“這樣吧,工程師同志。你的報告,可以派人先送回去。你本人,最多再留一天。明天這個時候,如果坂田信的口供沒有新的問題,你就可以離開。”沃爾科夫盯著許峰,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一天時間,希望你好好待在宿舍里,不要再到處‘勘探’了。可以嗎?”
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也是一個**裸的警告。
“好的,正委同志。我完全配合。”許峰“順從”地點了點頭。
沃爾科夫深深地看了許峰和伊莉莎一眼,沒再說什么,帶著他的人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門關上后,伊莉莎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你太大意了。”她看著許峰,聲音里帶著后怕,“沃爾科夫是條瘋狗,被他盯上就麻煩了。”
“是我低估了他。”許峰的眼神凝重,“他已經對我產生了懷疑,這一天的時間,他一定會用盡所有手段調查我。”
“那你打算怎么辦?”伊莉莎焦急地問。
許峰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等待,就等于死亡。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沃爾科夫查不出問題上。
他必須主動出擊。
“伊莉莎,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許峰轉過身,目光堅定,“我要見坂田信。”
“什么?”伊莉莎大驚失色,“現在去見他?沃爾科夫的人肯定在盯著醫務室!”
“對,就是要讓他們看見。”許峰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有些戲,必須演給觀眾看。”
226號戰俘營的醫務室,與其說是醫院,不如說是一個簡陋的急救站。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血腥和膿液混合的刺鼻氣味。幾張破舊的鐵床上,躺著幾個呻吟的戰俘,他們的哀嚎被西伯利亞的寒風襯托得格外凄厲。
坂田信躺在最角落的一張床上,他被折斷的右手手腕被草草地用木板固定住,打了石膏,而他那條“意外”摔斷的腿,則高高地吊起。身體上的雙重痛苦,讓他整個人都處于一種半昏迷的狀態,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胡話。
醫務室的門口,兩個沃爾科夫派來的士兵像門神一樣站著,警惕地注視著來往的每一個人。
就在這時,許峰在伊莉莎的“押解”下,出現在了醫務室的走廊上。
“營長同志,您這是……”門口的士兵攔住了他們。
“我帶嫌疑人來和受害人當面對質,這是調查程序的一部分。”伊莉莎面若冰霜,拿出了營長的威嚴,“你們可以全程監視,但不能干涉。如果出了問題,我親自向沃爾科夫正委解釋。”
兩名士兵對視一眼,不敢再阻攔。他們很清楚,營長和正委的斗法,不是他們這種小角色能摻和的。
許峰跟著伊莉莎走進了病房。他一出現,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兩個假裝在打盹,實則在監視的內務部探子。
他走到坂田信的床前,看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憲兵曹長如今的慘狀,臉上露出了“于心不忍”和“愧疚”的復雜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