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汝璈的辦公室內,煙霧繚繞。
他回來后,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桌上的煙灰缸里已經塞滿了煙頭。
看到許峰和向哲浚進來,他掐滅了手里的煙,站起身。
“許峰,今天……”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許峰的動作打斷了。
許峰將那個黑色的公文包重新放在桌上,打開,從里面取出了最后一份文件。
那不是日記,也不是膠卷,而是一份厚厚的,用俄文和日文書寫的名單。
梅汝璈和向哲浚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過去。
“這是……”
許峰將名單推到梅汝璈面前。
“這些人,都愿意出庭作證?!?/p>
梅汝璈拿起名單,只看了一眼,瞳孔就猛地收縮。
名單的第一個名字后面,標注著所屬部隊:第16師團,步兵第20聯隊。
那是參與金陵屠殺的主力部隊之一。
他快速地翻動著,一個個臭名昭著的部隊番號,像一根根毒刺,扎進他的眼睛。
參與了晉中大掃蕩的第一軍。
在華北實施三光政策的華北方面軍。
甚至還有幾個,是當年在上壩鎮犯下罪行的關東軍士兵。
這份名單,幾乎涵蓋了日軍在龍國犯下的所有主要罪行。
梅汝璈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他抬起頭,看著許峰,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敢置信。
“他們……為什么?”
“因為他們不想死在西伯利亞?!痹S峰的回答,沒有任何感**彩:“他們都被毛熊折磨怕了,想找一條活路?!?/p>
辦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向哲浚明白了這份名單的恐怖之處。
這些證人,不是英雄,不是幡然悔悟的義士。
他們是另一群惡魔,是一群為了逃離一個地獄,而不惜將同伴推入另一個地獄的畜生。
用一群惡魔,去審判另一群惡魔。
這手段,何其酷烈,又何其有效。
“他們的條件是,離開戰俘營?!痹S峰補充了一句。
梅汝璈合上名單,將其緊緊地攥在手里,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閉上眼睛,良久,才吐出一口濁氣。
“我知道了?!?/p>
他重新睜開眼,眼神中所有的猶豫和掙扎都已消失,只剩下鋼鐵般的堅定。
“這件事,我會去辦。毛熊那邊,我會去交涉。就算是用我們解放區繳獲的霓虹技術裝備去換,我也要把他們換出來!”
他走到許峰面前,鄭重地看著他。
這位在法庭上舌戰群儒、不曾低頭的法官,此刻,卻對著許峰,深深地鞠了一躬。
“許峰,我代表國家,代表那四萬萬在戰爭中死難的同胞……”
他的聲音哽咽了,說不下去。
“謝謝你?!?/p>
許峰沉默地受了他這一禮。
他知道,這一躬,背負了太多的血與淚。
向哲浚也紅了眼眶,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梅汝璈直起身,平復了一下情緒。
“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留下來,看著我們把他們送上絞刑架嗎?”
這個問題,讓辦公室里剛剛緩和的氣氛,再次變得沉重。
許峰搖了搖頭。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陌生的街道,和那些行色匆匆的異國人。
“我該回家了?!?/p>
這五個字,輕飄飄的,卻像一塊巨石,砸在梅汝璈和向哲浚的心頭。
是啊,他該回家了。
這個男人,孤身一人,攪動了東京的風云,將那些不可一世的戰犯拉下神壇。
他所做的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普通人,甚至一個戰士的極限。
“能做的,我已經都做完了。”許峰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著他們:“剩下的,是你們的戰場了。”
梅汝璈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p>
他走到許峰面前,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你安心回家等著,等著我們的好消息。”
他的手心滾燙,力道驚人,像是在傳遞一種信念。
“我梅汝璈,向你保證,向四萬萬同胞保證!”
“一定會將那些戰犯,送上絞刑架!”
許峰回握住他的手,感受著那份承諾的重量。
“我信你。”
他松開手,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拿起那個已經空了的公文包,轉身,向門口走去。
“許峰!”向哲浚忍不住叫住了他。
許峰的腳步停下,但沒有回頭。
向哲浚張了張嘴,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為一句。
“一路……保重。”
許峰抬起手,對著身后揮了揮,然后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再也沒有回頭。
……
嗚咽的汽笛聲劃破了海面的薄霧,帶著咸腥味的風,吹拂著甲板上每一個歸鄉者的臉。
許峰靠在船舷的欄桿上,眺望著遠處那條模糊而又熟悉的地平線。
那是龍國的海岸線。
東京的喧囂與血腥,西伯利亞的冰雪與烈火,都隨著這艘破舊貨輪的顛簸,被一點點地拋在了身后,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他贏了。
以一種慘烈的方式,將那些惡魔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可他的心中,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片被風吹過的荒原。
伊莉莎在晨曦中安詳的睡顏,像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畫,刻在他的腦海里。
那是一筆他還不起的債。
還有雪子。
組織上的人在送他上船時,只說她被安全送回了國內,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可如今,國內戰火重燃,哪里又是絕對安全的地方?
他閉上眼睛,萬用雷達在意識中悄然開啟,五公里的范圍內,除了船員和零星的幾個乘客,只有無盡的海水。
這已經成了一種本能,一種在刀尖上行走后留下的、無法磨滅的烙印。
船,緩緩靠岸。
丹東。
碼頭上,沒有想象中的混亂。
一隊隊穿著灰色軍裝的士兵,正在維持秩序,搬運物資。
他們的軍帽上,都綴著一顆紅色的五角星。
是八路,現在的解放軍。
許峰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這里是解放區。
他背著一個半舊的帆布包,隨著人流走下舷梯。
腳踏上堅實土地的那一刻,一種久違的踏實感,從腳底升起,傳遍四肢百骸。
一名年輕的戰士攔住了他,眼神警惕,但態度還算客氣。
“同志,請出示你的證件。”
許峰從內袋里掏出組織上為他準備好的身份證明,遞了過去。
那是一張最普通的平民身份證明,上面寫著他的本名,籍貫是老河溝。
戰士仔細核對后,將證件還給了他。
“從哪里回來的?”
“南邊,做了點小生意?!痹S峰的回答滴水不漏。
戰士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揮手放行。
“現在到處都在打仗,路上小心?!?/p>
“謝謝。”
許峰走出港口,回頭望了一眼那些紀律嚴明的年輕士兵。
這片土地,已經換了人間。
從丹東到老河溝,是一段漫長的路。
曾經熟悉的黑土地,此刻卻處處可見戰爭的痕跡。
被炮火犁過的田野,燒毀的村莊廢墟,還有路上不時可見的、向北開進的軍車。
他沒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只是用雙腳,一步步地丈量著這片闊別已久的故土。
他看到鄉公所的墻上,貼著“打倒反動軍,解放全龍國”的標語。
也看到有工作隊的同志,在給衣衫襤褸的農民分發土地。
這個世界,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走了三天,當那個熟悉的村口出現在視野盡頭時,許峰的腳步,沒來由地停住了。
近鄉情怯。
他離開時,帶著一個女人,在**的槍林彈雨中倉皇逃命。
他回來時,孤身一人,卻仿佛背負了一整個世界的重量。
他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走進了村子。
村口,幾個正在玩泥巴的半大孩子,看到他這個陌生人,立刻停下了嬉鬧,警惕地看著他。
其中一個膽大的,沖著他喊:“你找誰?”
許峰笑了笑,還沒來得及開口。
不遠處,一個叼著旱煙袋的老人,正瞇著眼打量他。
那老人看了半天,手里的旱煙袋“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你是……許家那小子?”
是村里的王大爺。
許峰點了點頭:“王大爺,我回來了?!?/p>
“我的老天爺!”王大爺揉了揉眼睛,像是見了鬼一樣,拔腿就往村里跑,一邊跑一邊扯著嗓子大喊:
“活了!活了!許峰回來啦!”
這一嗓子,像是往平靜的池塘里扔下了一塊巨石。
“啥?哪個許峰?”
“就是那個被**追殺,跑了快一年的許峰!”
“他不是死了嗎?聽說在關外讓土匪給崩了!”
“快去看看!”
一時間,整個老河溝都沸騰了。
一扇扇門被推開,一個個腦袋探了出來,所有人都朝著村口涌來。
他們看著那個站在村口,身形消瘦,面容沉靜的男人,臉上寫滿了震驚和不敢置信。
這個男人,是他們老河溝的傳奇,也是一個禁忌。
當初,他帶著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鬼子娘們兒,硬生生從幾十個**的包圍圈里殺了出去。那晚的槍聲,至今還是村里老人夜里的噩夢。
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
可現在,他回來了。
人群分開,一個穿著干部服,腰間別著一把駁殼槍的中年男人,在幾個民兵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是老河溝現在的村長,李鐵柱。
李鐵柱上下打量著許峰,眼神銳利。
“你就是許峰?”
許峰點頭。
“跟我來一趟?!崩铊F柱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許峰沉默地跟了上去,村民們自動讓開一條路,目光復雜地看著他的背影。
村委會的辦公室里,李鐵柱給許峰倒了一杯熱水。
“你的事,我聽說了?!崩铊F柱開門見山:“當初追殺你的那伙**,目前都已經被趕走了。你是個好樣的,是條漢子。”
許峰端起搪瓷缸,卻沒有喝。
“現在老河溝,還有整個北滿,基本都解放了。奉天、長春那些大城市,暫時讓給了**,但鄉下,都是咱們的地盤。你回來,就安心住下,沒人敢再找你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