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閣內(nèi),藥香氤氳。
今日的閣內(nèi)氣氛卻有些不同尋常,一向只讓弟子們處理最基礎(chǔ)藥材的藥童總管,竟破天荒地親自指了一筐新到的草藥給蘇小棠。
“小棠啊,這些是剛從南境送來的‘安魂草’,性情最是溫和,無毒無害,你來將它們分揀出來,也算練練手。”老藥童笑得和藹可親,眼角的皺紋深得像藏著秘密。
周圍的弟子們投來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
這可是總管親自指派的活,意味著看重。
蘇小棠不明所以,只覺得有活干總是好的。
她乖巧地點點頭,伸出白嫩的小手,就要去捧那滿筐翠綠的草藥。
可指尖剛剛觸碰到草葉的瞬間,她那總是掛著天真笑容的小臉猛地一白,像是被針扎了似的,閃電般縮回了手。
“不對……”她秀氣的眉頭緊緊蹙起,小巧的鼻翼翕動著,像一只警惕的幼獸,反復(fù)在空氣中嗅探著什么。
“怎么了?”老藥童的笑容不變,眼中卻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
蘇小棠沒有回答,只是繞著藥筐走了兩圈,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滿是困惑與不安。
她又一次湊近,小心翼翼地聞了聞。
“這不像藥……”她喃喃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委屈,“像……像一顆壞掉的心,又冷又空。”
此言一出,周圍的弟子們頓時發(fā)出一陣壓抑的低笑。
“壞掉的心?這傻子又在胡言亂語了。”
“安魂草我識得,最是平和,她能聞出什么花樣來?”
蘇小棠卻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臉色更難看了幾分,小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胸口的衣襟。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不遠(yuǎn)處正在核對藥單的周墨師兄,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般跑了過去。
“周師兄!周師兄!”她聲音焦急,“有人想騙我!想騙棠棠的鼻子!”
周墨正在為一批珍稀藥材的數(shù)目而煩心,被她這么一攪和,頓時不耐煩地皺起眉:“蘇小棠,又怎么了?沒看到我正忙嗎?”
“那些草藥!總管爺爺給我的草藥有問題!”蘇小棠指著那筐安魂草,神情無比認(rèn)真,“它聞起來……有壞人的味道!”
周墨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見是普通至極的安魂草,不由得心頭火起。
這個小傻子,自打被謝師叔帶回來,仗著有人撐腰,是越來越會惹是生非了。
“胡鬧!”他厲聲斥責(zé),“那是總管親自給你的,能有什么問題?安魂草我經(jīng)手過上百次,閉著眼睛都不會認(rèn)錯!你若是再這般無理取鬧,驚擾大家,休怪我按門規(guī)罰你!”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也為了在眾人面前彰顯自己的專業(yè),周墨大步流星地走到藥筐前,毫不猶豫地伸手抄起一大把安魂草,舉到鼻尖下聞了聞,隨即輕蔑地對蘇小棠道:“看到了嗎?氣味清新,藥性純正,哪里有……呃……”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一股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大腦。
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旋轉(zhuǎn),丹心閣的梁柱仿佛變成了搖搖欲墜的巨蟒,周圍師弟們的臉也變得模糊不清。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呼吸陡然困難起來。
“怎么……回事……”周墨晃了晃腦袋,試圖驅(qū)散這股詭異的感覺,可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卻愈發(fā)強(qiáng)烈。
他手一松,滿把的安魂草散落一地,而他自己,也雙腿一軟,踉蹌著向后倒去!
就在此時,一只蒼老的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他。
老藥童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后,另一只手迅速在他身上幾個穴位點過,周墨那幾乎要炸開的腦袋才稍稍平復(fù)了一些。
“唉……”老藥童看著面色煞白、冷汗直流的周墨,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目光卻轉(zhuǎn)向了一旁被嚇得不知所措的蘇小棠,眼神里充滿了驚嘆與贊賞。
“‘迷心散’無色無味,融于草木,毒性隨靈氣擴(kuò)散。便是我這等常年與毒物打交道的老家伙,若非刻意探查,也需一炷香的功夫才能察覺其異樣。它擴(kuò)散的速度,連我都未曾料到會如此之快……”
老藥童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瞬間,整個丹心閣落針可聞。
所有嘲笑與不屑的目光,此刻盡數(shù)化為震驚與駭然,死死地盯住了那個瘦弱的女孩。
她竟然是對的!
老藥童扶著虛弱的周墨坐下,緩緩轉(zhuǎn)身,第一次用一種審視而平等的目光看著蘇小棠,問道:“丫頭,告訴爺爺,你是如何感知到的?”
蘇小棠被這陣仗嚇得有些懵,她看看臉色慘白的周墨,又看看眼神灼灼的老藥童,小聲地、卻無比認(rèn)真地回答:“它……它聞起來……像謝哥哥生氣時的味道。”
這個回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謝師叔生氣時的味道?那是什么味道?誰敢去聞?
就在眾人面面相覷之際,一道冰冷徹骨、裹挾著無盡威壓的聲音自門口傳來。
“誰讓她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眾人只覺渾身一僵,仿佛被臘月的寒風(fēng)吹過,連靈魂都在顫抖。
他們僵硬地轉(zhuǎn)過頭,只見謝昭珩一身玄衣,悄無聲息地立于丹心閣門口,那雙深邃如寒潭的鳳眸正死死地盯著閣內(nèi),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要凝結(jié)成冰。
他來了!
謝昭珩幾乎是瞬間便出現(xiàn)在了蘇小棠面前,他無視了一旁正在被施救的周墨,也無視了神情復(fù)雜的老藥童,徑直蹲下身,與蘇小棠平視。
那足以冰封天地的煞氣,在靠近她的三尺之內(nèi),悄然消融。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小臉,仔細(xì)端詳,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疼嗎?”
蘇小棠被他突如其來的溫柔弄得一愣,隨即用力搖頭,小手依舊緊緊攥著胸前的衣襟:“不疼,就是……就是這里悶悶的。”
謝昭珩的目光順著她的小手下移,這才注意到,她胸口處那代表著主仆契約的金色印記,此刻正隔著衣料,微弱地閃爍著金光。
那光芒不似平日里那般溫順平和,反而帶上了一絲躁動與抗拒,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印記之下蘇醒,正與外界的邪祟之氣激烈對抗。
他的瞳孔驟然一縮。
一旁,老藥童已經(jīng)取出一枚丹藥喂周墨服下,這才起身對謝昭珩拱手道:“仙尊,是老朽的錯。老朽只是想試試這孩子的極限,未曾想……”
“沒有下次。”謝昭珩冷冷打斷他,聲音里不帶一絲感情。
他站起身,將蘇小棠護(hù)在身后,目光卻落回那筐“安魂草”上。
他沒有去碰,只是看了一眼,便從中準(zhǔn)確地指出了三株形態(tài)極為相似、但氣味卻有細(xì)微差別的藥草。
“蘇小棠,過來。”
蘇小棠聽話地從他身后探出小腦袋。
謝昭珩破天荒地沒有斥責(zé)她的莽撞,反而拉過她的小手,指著那三株藥草,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耐心教導(dǎo)她:“這是‘龍涎香’,氣味濃烈,有凝神的功效。這是‘鬼愁須’,氣味陰柔,可迷惑人心智。而混入其中的,是‘蛇蛻花’,它本身無味,卻能將前兩者的氣味完美融合,放大其特性,制成至幻之毒。”
他頓了頓,指尖在空中虛點,三股截然不同的氣味被他用靈力精準(zhǔn)地牽引到蘇小棠的鼻尖。
“記住這個氣味組合,以后會有用。”
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是在闡述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蘇小棠那雙因為專注而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指尖竟鬼使神差地,輕輕點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
“你不是傻,”他一字一句,說得清晰無比,“你是能看見、能聞到,別人窮盡一生也無法觸及的世界。”
這句話仿佛一道天雷,在蘇小棠混沌的小世界里炸開。
一直以來,所有人都說她傻,說她笨,只有謝哥哥,會把她當(dāng)成一個正常人……不,是比正常人更厲害的人!
蘇小棠的眼睛里瞬間迸發(fā)出驚人的光彩,像是被點亮的萬千星辰。
她重重地點頭,聲音響亮而堅定:“棠棠要記住!為了謝哥哥,棠棠一定記住!”
這一刻的她,仿佛不再是那個懵懂癡傻的小姑娘,而是一個找到了畢生信仰的虔誠信徒。
看著這一幕,一直沉默跟在謝昭珩身后的青羽,卻悄悄拉了拉主人的衣袖,壓低聲音,用僅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道:“主上,方才……方才那小傻……蘇姑娘在辨識毒物時,她胸口的金光越來越亮,那股力量的波動,不像是契約之力,倒像……倒像是一種被強(qiáng)行壓制的封印,在劇烈地松動。”
謝昭珩的身體微不可查地一僵。
他沉默了良久,深不見底的眸子里翻涌著外人無法看懂的驚濤駭浪。
最終,所有的情緒都?xì)w于平靜。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精致的小瓷瓶,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了蘇小棠的懷里。
“這是桂花飴糖。”他的語氣恢復(fù)了平日的清冷,卻多了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以后再感覺到心里悶,或者累了,就吃一顆。別硬撐。”
蘇小棠抱著溫?zé)岬拇善浚蹲×恕?/p>
這還是謝哥哥第一次,主動給她“工具”,而非單純的將她護(hù)在身后。
這瓶糖,似乎和以前那些哄她開心的零食,不太一樣。
夜,深沉如墨。
丹心閣深處,那間從不對外人開放的靜室里,老藥童小心翼翼地從一個布滿禁制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枚殘缺的古老玉簡。
玉簡上光華流轉(zhuǎn),隱約可見幾個古樸的篆字。
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著玉簡的斷裂處,渾濁的老眼中滿是敬畏與激動,口中喃喃自語,聲音輕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散。
“九靈歸位,情劫為引……錯不了,就是這個氣息……”
“萬年了……當(dāng)年她為救三界蒼生,不惜自碎神魂,散盡修為,只留下一縷不滅真靈轉(zhuǎn)世。本以為她將永世沉淪,渾噩度日……”
“誰能想到,如今的她,竟能憑著一絲殘存的本能,勘破連仙君都難以察覺的‘迷心散’,救下身邊之人……”
老藥童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殿宇,望向了謝昭珩所居的攬星峰方向,一聲悠長的嘆息在靜室中回蕩。
“謝昭珩啊謝昭珩,你可知,你拼了命護(hù)著的這個小傻子,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她不是你的拖累,而是你,是整個搖搖欲墜的仙界……最后的希望啊!”
話音落下,靜室重歸寂靜。
而在遙遠(yuǎn)的攬星峰偏殿,睡夢中的蘇小棠忽然不安地動了動。
白日里那番心神劇耗,讓她此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弱與空乏。
這種空乏感從四肢百骸傳來,最后匯聚到了她的小腹處,變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饑餓。
夜半時分,她終于被這股強(qiáng)烈的感覺徹底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黑暗中,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早已叫得咕咕作響、癟癟的肚子,委屈地喃喃自語。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