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窗欞時,謝昭珩已在榻邊守了整宿。
他望著蘇小棠熟睡時微翹的發(fā)尾,喉間泛起澀意——昨日為她渡靈時反噬的灼痛早忘了,只記得她燒得迷迷糊糊還攥著他衣角,一遍遍喚“謝哥哥“。
“棠棠。“他屈指輕碰她發(fā)燙的臉頰,見她睫毛顫了顫,立刻放輕聲音,“醒了?“
蘇小棠揉著眼睛坐起來,發(fā)頂?shù)膩y毛翹得更厲害:“謝哥哥身上...甜。“她湊過去嗅了嗅他衣襟,像只尋到蜜的小獸,“像糖。“
謝昭珩被她蹭得耳尖發(fā)燙,卻還是笑著應(yīng):“等會兒給你買糖。“他從袖中取出木梳,齒尖沾了點溫水,“先讓哥哥給你梳頭發(fā)好不好?“
蘇小棠立刻坐直,把腦袋往他手心里送。
謝昭珩的動作輕得像碰一片雪——他從前總嫌繁瑣的梳發(fā),此刻卻恨不得把每根發(fā)絲都理順。
木梳劃過她發(fā)間時,那截系著缺角銅鈴的紅繩晃了晃,鈴鐺發(fā)出細碎的“叮鈴“聲。
“阿婆給的。“蘇小棠抓著紅繩晃了晃,“響,好聽。“
“好聽。“謝昭珩替她把鈴鐺系在發(fā)尾最醒目的位置,指尖拂過那道缺口,“等儀式結(jié)束,哥哥給你換根新紅繩。“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待會兒有人問你愿不愿跟我...你說'要',好不好?
就像上次在糖鋪說'要桂花糖'那樣。“
“要!“蘇小棠眼睛亮起來,“謝哥哥給糖吃!“她伸手勾住他小指晃了晃,“拉鉤!“
謝昭珩望著交纏的指尖,腕間契約金紋泛起暖光。
那光順著血脈漫進心口,燙得他眼眶發(fā)酸——他等這聲“要“等了太久。
從在破廟撿她時她往他劍鞘上貼糖紙,到她蹲在藥園里揪著他衣角說“這株草苦,謝哥哥別嘗“,他早該明白,這個傻姑娘早就在他心尖上生了根。
“走了。“他將蘇小棠的手揣進自己袖中,推門時晨風(fēng)吹得銅鈴輕響。
偏殿外,青羽正化成人形候著,玄色衣擺沾了幾片未掃凈的落花。
“謝師兄。“青羽掃了眼兩人交握的手,耳尖微微發(fā)紅,“赤火長老已在大殿等了半個時辰。“
青冥峰大殿外早圍了一圈弟子。
見謝昭珩牽著蘇小棠出來,議論聲像炸開的蜂群:“謝師兄竟為個傻女破主仆契的例?“ “聽說赤火子布了三重檢測陣,就怕那姑娘是妖...“
謝昭珩腳步微頓,將蘇小棠往懷里帶了帶。
蘇小棠卻歪著腦袋看那些交頭接耳的人,忽然拽他袖子:“他們...像麻雀。“
“像。“謝昭珩低頭對她笑,眼底卻冷得像淬了霜——這些人愛怎么說隨他們,他只要護好他的小傻子。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
赤火子站在供桌后,鶴發(fā)間束著赤金抹額,手中玄鐵鈴杵重重一磕:“進來。“他目光掃過蘇小棠,在她發(fā)尾的銅鈴上多停了一瞬,“主仆契需雙方自愿,小友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謝昭珩將蘇小棠護在身側(cè),“我愿為契主,她為契仆。“
赤火子哼了聲,指尖掐訣引動靈陣。
大殿地面驟然亮起金色紋路,十二道鎖鏈狀光帶從陣眼騰起,直逼蘇小棠眉心——那是檢測妖邪的“鎖魂鏈“,也是主仆契的啟動術(shù)式。
蘇小棠突然僵住。
她皺著鼻子后退半步,掙脫謝昭珩的手,撲進他懷里:“苦!“她攥著他衣襟直發(fā)抖,“那里有苦味!“
“放肆!“赤火子拍案而起,鎖魂鏈的金光陡然暴漲,“妖物現(xiàn)形!“
滿殿嘩然。
謝昭珩心尖驟縮,將蘇小棠整個人護在臂彎里:“長老且慢!
她只是...“
“只是什么?“赤火子冷笑,“主仆契最忌心有抵觸,她這一躲,術(shù)式全亂了!“他指尖結(jié)印,鎖鏈突然纏住謝昭珩手腕,“我看是你被迷了心智!“
蘇小棠被擠得貼緊謝昭珩胸口,卻仍伸著脖子去夠他的手:“謝哥哥手涼...“她吸了吸鼻子,突然抓住他小指晃了晃,“拉鉤...不分開。“
謝昭珩望著她發(fā)間亂晃的銅鈴,喉間發(fā)緊。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貼著她因害怕而發(fā)涼的手背:“棠棠,別怕。“他抬頭看向赤火子,眼底翻涌著從未有過的鋒利,“她不是妖。
這契,我非結(jié)不可。“
鎖魂鏈在兩人交握的手間突然一顫。
原本暴烈的金光漸漸柔化,順著他們相扣的指縫流轉(zhuǎn),像條溫順的金蛇。
赤火子瞪大眼睛,手中鈴杵“當(dāng)啷“落地——他布下的三重檢測陣,此刻竟全被這雙交握的手震得嗡嗡作響。
蘇小棠歪著腦袋看那團金光,忽然笑了:“謝哥哥的光...甜。“
謝昭珩低頭替她理了理被揉亂的發(fā),指尖碰到那枚缺角銅鈴。
鈴鐺輕響中,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棠棠,來...“他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飛了什么,“牽哥哥的手。“謝昭珩話音剛落,蘇小棠便歪著腦袋看他。
她眼尾還沾著方才被鎖魂鏈嚇出的淚,卻在看清他眼底的溫軟后,忽然咧開嘴笑了。
那笑像春雪初融時的第一縷陽光,晃得謝昭珩喉間發(fā)緊——她伸出手,掌心還帶著方才攥他衣角時的溫度,重重扣住他的指尖:“謝哥哥香,棠棠不怕!”
這一握來得太突然。
謝昭珩的指尖微微發(fā)顫,分明是他先開的口,此刻卻像被燙到似的,反被她攥得更緊。
他望著兩人交疊的手,腕間原本若有若無的契約金紋突然暴漲,金芒中竟泛起幽碧色的流光,如活物般順著他們相扣的指縫游走,在半空凝成兩枚翡翠色的光環(huán),交纏旋轉(zhuǎn)著直沖殿頂!
“轟——”
青冥峰的天空瞬間翻涌。
原本晴好的晨云被攪成墨色漩渦,萬千道靈氣如銀鏈從云端垂落,全往大殿方向涌來。
劍冢方向傳來轟鳴,百柄仙劍同時破鞘而出,懸浮在半空震顫,劍鳴如泣如訴,像是在朝拜什么。
赤火子的鶴發(fā)被靈氣吹得亂飛,他踉蹌著后退兩步,玄鐵鈴杵早掉在地上,掌心全是冷汗。
他盯著那對交纏的碧色光環(huán),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都在發(fā)抖:“心靈共鳴……竟是她主動選擇!這不可能!主仆契怎會進化為共生契!”
“共生契?”人群中不知誰低呼一聲。
謝昭珩猛地抬頭,懷里的蘇小棠被靈氣托得輕了些,卻仍緊緊摟著他脖頸,把臉埋在他肩窩蹭:“謝哥哥的光……軟乎乎的。”他這才注意到,原本束縛他們的鎖魂鏈不知何時化作了細沙,簌簌落在地——那些曾用來檢測妖邪的鎖鏈,此刻正繞著兩人手腕,溫順地泛著柔光。
“長老可知,共生契需雙方魂魄同頻,心意相通。”謝昭珩低頭吻了吻蘇小棠發(fā)頂?shù)你~鈴,鈴鐺輕響混著他發(fā)顫的尾音,“她雖癡傻,卻比誰都清楚自己要什么。”他抬眼時,眼底的冷霜早化作滾燙的火,“這契,從來不是主仆。”
話音未落,他突然將蘇小棠打橫抱起。
指尖凝出青冥劍氣,橫掃過殿內(nèi)眾人面前——那劍氣擦著最前排弟子的發(fā)梢而過,在地面劈出三寸深的裂痕。
他望著滿殿震驚的眼神,聲線冷得像淬過千年玄冰:“從今日起,她不是仆,是我的人。誰再敢說她傻,我斬他神魂!”
“當(dāng)啷”一聲,是有人的佩劍掉在了地上。
青羽站在殿門口,玄色衣擺被靈氣掀起,額間原本若隱若現(xiàn)的赤紋突然亮如星火。
他單膝跪地,垂首時發(fā)間金飾輕響:“契約已定,靈寵歸位。”——那赤紋順著他眉骨蔓延,最終在額心化作羽形烙印,與謝昭珩腕間的碧色光環(huán)遙相呼應(yīng)。
蘇小棠被這動靜驚得抬起頭,她伸手摸了摸青羽額間的烙印,又扭頭去看謝昭珩腕上的光:“亮亮的……像糖紙。”她歪著腦袋,突然湊近謝昭珩耳畔,聲音甜得發(fā)糯,“謝哥哥的糖紙,比阿婆給的好看。”
謝昭珩喉結(jié)滾動,正想應(yīng)她,卻忽覺心口一陣刺痛。
方才涌入體內(nèi)的靈氣太猛,像有把鈍劍在經(jīng)脈里橫沖直撞。
他攥緊蘇小棠的后頸,將她往懷里按了按,垂眸時睫毛遮住眼底的暗色——這疼算什么?
只要她在他懷里,便是被靈氣撐爆了丹田,他也甘之如飴。
“昭珩。”
清荷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她捧著青瓷茶盞立在階前,目光掃過兩人交纏的光環(huán),又落在謝昭珩發(fā)白的唇上,指尖悄悄攥緊了袖中掌門密令。
晨風(fēng)吹起她鬢邊的碎發(fā),恰好遮住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憂慮——方才那陣靈氣狂潮,連她都感覺到了不對勁。
謝昭珩轉(zhuǎn)頭看向她,正欲開口,懷里的蘇小棠卻先急了。
她撲過去揪住清荷的袖角,奶聲奶氣地告狀:“姐姐的茶苦!謝哥哥不能喝!”清荷一怔,低頭看了眼手中茶盞——那是她今早特意為謝昭珩煮的醒神茶,確實加了苦丁。
謝昭珩被她逗得笑出聲,可這笑剛溢出喉嚨,便被喉間的腥甜嗆住。
他猛地偏過頭,用袖口掩住唇,指縫間滲出一絲血珠。
蘇小棠立刻慌了,伸手去掰他的手腕:“謝哥哥流血!疼不疼?棠棠給吹吹……”
“不疼。”謝昭珩反手握住她的手,將那絲血漬擦在自己袖上。
他望著她急得泛紅的眼尾,喉間的疼突然就輕了——只要她在,這點疼,算什么呢?
殿外的劍鳴仍未止息。
清荷望著謝昭珩蒼白的臉,又看了眼還在蹦跳著給他“吹疼”的蘇小棠,終究沒說出掌門密令的事。
她垂眸將茶盞遞給隨行弟子,轉(zhuǎn)身時裙角掃過門檻,輕聲道:“儀式既成,我這就去回稟掌門。”
謝昭珩應(yīng)了聲,低頭替蘇小棠理了理被靈氣吹亂的發(fā)。
他的指尖剛碰到那枚缺角銅鈴,便聽見她突然抽了抽鼻子,仰起臉認真道:“謝哥哥……身上有苦苦的味道。”
他的動作頓了頓。
苦?
他從前只覺得這世間全是苦——被至親背叛的苦,父母血濺劍鞘的苦,獨自在寒潭練劍時蝕骨的苦。
可自撿到她之后,連風(fēng)里都飄著糖霜味。
她怎會覺得他苦?
許是方才靈力反沖的余韻。
謝昭珩沒多想,只笑著刮了刮她鼻尖:“傻丫頭,哥哥身上只有糖。”
蘇小棠卻皺起眉頭,湊過去又嗅了嗅,最終將臉埋進他頸窩,悶悶道:“棠棠不喜歡這個苦。謝哥哥要把它趕走。”
謝昭珩應(yīng)著“好”,卻在她看不見的角度,悄悄攥緊了袖口——那絲未擦凈的血,正透過布料滲出來,在玄色衣料上暈開一朵小紅花。
他望著殿外翻涌的靈氣,心底浮起一絲不安。
可這不安只停留了片刻,便被懷里溫軟的小身子焐化了。
管他什么苦,什么劫。有她在,天塌下來,他替她扛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