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明和孫恒,完全沒有想到,這個人會這么剛。
這些罪名,一個人來扛,那是肯定死路一條的。
但皇子有無敵金身,可以輕拿輕放,大不了就是功過相抵。
他一介為百官所敵意的縣令,拿什么去扛?
只有一個可能性。
六皇子那邊的口供,是和他截然相反的。
哪怕只有部分的地方重合了,那他都是死定了。
就說一點,作為臣子,向那些士兵封官許愿,可以嗎?
絕對不行。
不說這個在形式上面,到底合不合規矩,就一點,就沒辦法圓——你向士兵軍官封官許愿后,他們該感謝誰?
這是拿皇帝的權柄,去成就自己的威望,培植切實存在的黨羽。
無論怎么說,假借神器這一點,就是死罪。
因此,孫恒當即就問道:“那對禁軍的兵士連升兩級,是誰提出,誰決定的?”
“潼關和趙湘接連兩敗,北涼早已軍心渙散。禁軍之中,人心惶惶,都認為守朔風城必死,而朔風城內,豪族與姬淵勾結,只有臨陣提拔,將朔風的力量聚集整合,否則必生兵變,民變。”宋時安道。
“我問你是誰提出,誰決定的,誰讓你說這些了!”孫恒當即怒道。
宋時安凝視著一旁的濟明,道:“記錄在案。”
“你!”
孫恒一下子就惱了。
濟明抬起手,并對一旁的官員道:“記錄在案。”
“回大人,記了。”他連忙道。
罪可以認,但不能夠理直氣壯,狂的沒邊的直接承認——就做就做。
解釋內因,既是辯駁,也是一種誠懇的態度。
我是忠臣,一切都是為了大虞。
不管你信不信。
“連升全體禁軍兩級,是我向六殿下提議,最終由他決定,然后我去實施。”宋時安說道。
“記錄在案。”孫恒也跟他一樣,語氣狠了起來。
接下來,就是不停的提問了。
關于‘掠奪’朔風豪族財產等。
但這里,宋時安沒有承認。
因為那一些,他做的沒有任何瑕疵,物證,人證,程序,全都齊備,縣衙的案卷和監軍那邊,皆有大差不差的記載,是經得起歷史檢驗的。
就這樣,大概一個時辰,漫長的審訊結束。
記錄下來的口供,足足有幾千字。
手書的官員,將其呈到宋時安的面前,并且給了紙筆,用以簽字畫押。
而宋時安,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漏的,仔細瀏覽。
他屬于是那種,注冊個游戲賬號,都要把免責申明全都從頭到尾看完的人,特別較真,沒人能夠糊弄他。
這讓上面的孫恒都有些不耐煩了,但也沒辦法催。
宋時安現在就是,自己只要語氣不好的問,他就要語氣不好的懟。
要是能夠用刑就好了。
但這個人,是真的碰不得。
大概兩刻(三十分鐘)后,宋時安終于是看完了。
用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又用手指裹紅印泥指紋畫押。
“宋時安,這只是第一次,像這樣的問話,審訊還會有很多次,你要對你說過的話負責。”
濟明起身前,對他提醒道。
這句話能夠看得出來,他對自己的‘示好’。
按照正常的審訊手段,不會打這種招呼,也不會說要反復審。
他的意思很清晰:說話要慎重,不要前后矛盾,不然后果很嚴重的。
“好。”
宋時安平和的回應。
而后,就由獄官親自的帶著他,回到監獄。
審訊的一群人,則是在大理寺里,等待上頭決定。
這時,汪辰像是正好卡了點一樣,回到了大理寺。
并且對濟明和孫恒,他相當抱歉的笑著說道:“哎呀,沒有一個賢妻,真是家宅不寧,一點事情,非要鬧得雞犬不寧。這里,我就很羨慕二位呀。”
“汪大人還真是體恤夫人。”孫恒卻笑不出來,相當平淡的說道,“下一次的審訊,不知大人能不能在?”
“這是必然在的,大理寺職責為先嘛。”汪辰笑著應道。
而左右監,對他的意見已經不小了。
雖然都是他的屬下,但在這種時刻,沒有擔當,是很下頭的。
倘若真的要讓他當上九卿中,極其位高權重的大理寺卿,那這個機構,可就是廢了。
因此,絕對不可能讓他上去。
到時候,朝廷來問詢他代大理寺卿期間內如何,兩個人都心照不宣的達成默契——不可能給他說好話的。
不過就不勞他倆費心了,汪辰根本就沒有做能轉正的指望。
能夠在這一次‘瑯琊兵變案’平穩度過,那就是萬幸了,還想著趁機升一把?
鬧呢。
那個位置,要么是宋靖的。
要么皇帝再安一個他放心的人選。
“怎么說?”汪辰問。
“這是口供書。”濟明呈給他。
而他在看過后,面露了一些凝色:“這樣下去,沒一個月怕是審不完。”
工作量又增加了。
“那怎么說,要直接報上去嗎?”孫恒問。
“直接交給宮里吧,什么話都不要說。”汪辰道,“到底怎么審,那還不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情?”
按理來說,大理寺都會對于審訊,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
因為不可能說罪犯自己說什么,就是什么。
但沒人能夠定義,宋時安到底是不是真罪犯。
最終,口供書原封不動的由大理正,上呈到宮中。
而宋時安在審訊室鏗鏘有力的發言,也很快,就傳遍了大理寺全體中高層官員……
在宋靖的詔獄前,小劉大人左右張望后,掩著嘴,小聲的說道:“府君。”
見狀,宋靖起身,走了過去:“小劉大人,何事?”
“府君。”小劉大人繼續壓著聲音道,“公子在審訊中,承認了瑯琊調兵,擅自封官,為他主張,殿下決定。”
小劉那天是想清楚了。
自己確實是因為提前傳話,讓大理寺少卿不悅,記恨上了。
干了這么些年的正七品,估計再提也難。
但我們能不能換個思路呢?
連大理寺少卿都要巴結宋府君,那我們為何不直接跳過少卿去巴結宋府君?
不讓中間商賺差價!
“哦,他是這樣說的啊。”宋靖說道。
“府君,我要不要讓人轉告一下公子,就說是府君您說的。”他左右張望后,道。
“不必了。”
宋靖微笑婉拒,不過他忽然的想到什么,便補充道:“如果方便,就跟他說,我已知曉,我在獄中一切安好,不必擔心。”
“…是。”
小劉大人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此重要的時候,傳這么沒意義的話,但還是決定照做,并告辭:“那下官,就先下去了。”
“嗯。”
宋靖笑著,讓他走了。
而后坐在獄中,一只手搭在跨著的膝上,意外從容。
這句轉告,并非廢話。
相反,什么都說清楚了。
放手干,不要因為我也在坐牢就有壓力。
凝視著詔獄外,宋靖語氣肅然道:“陛下,我們宋氏也是顧及顏面的。”
………
大理正將大理寺的口供,交于了宮中的太監,并且向對方完全的說明了審判的流程和細節。
隨后,太監又上呈給陳寶。
最后,由陳寶遞交給皇帝。
看完后,皇帝少有的愣了一下。
有意外,但沒有那般的意外。
當然,肯定是被這種口供,所稍稍的沖擊到了一下的。
“陳寶,你來看。”
皇帝現在能夠好好說話的人,就這個大太監了。
別的人不是信不過,是他們不知全貌。
知道全貌的那個司馬煜,也快被自己玩死了。
“是,陛下。”陳寶遵照命令,相當仔細的把它看完了。
他也被驚了一下。
“你能夠理解嗎?”皇帝問。
“陛下,按照奴婢所想……”
陳寶在糾結好久之后,說道:“宋時安為解元,多少會有士族的傲氣。殿下可以抗下全部,但他如若推卸責任,最后又求得了富貴,或許會擔心為天下仕人所不恥。”
“是啊,不止朕的魏氏要臉,他宋氏也要。”對于這個,皇帝相當理解。
一點都不霸道。
“但如果只是擔心顏面掃地,何須承擔如此之多?”皇帝問道,“倘若兩個人的口供完全相反,該如何定罪?”
陳寶緊張的哽咽了一下,而后小心翼翼道:“兩個人都有罪,亦,兩個人都無罪。”
“那他就是想讓吳王,把挾持守將,奪權調兵,擅自封官全都壓下去。亦或者說,把這些,全定為絕對忠誠下的,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其實都推給魏忤生,壓根沒有問題。
魏忤生真要有罪,滿朝文武都會說情。
只是在輿論的大勢下,他們必須被分化。
可如果吳王真的能鎮下去,他倆不僅不會被分化,反倒鎖死了。
陳寶知道。
皇帝絕對不想壓宋時安,他想壓的,只有忤生。
如果說有個人,他不想讓他起勢,就一定是忤生。
當初司馬煜解夢時說了,要把作亂皇子身邊的逆臣做掉。
可這位皇帝似乎要反著來。
他想做掉逆臣所效忠的作亂皇子。
他,要保逆臣。
對忤生,就這么恨嗎?
“你覺得,宋時安認罪,忤生知道嗎?”皇帝問。
這個問題,太嚇人了。
意思是,兩個人各自抗罪的想法,到底是誰提出來的。
如果是宋時安自作主張,忤生不知,那沒事。
可如果是兩個人都商量好的。
就是要讓二人死死的綁在一起,無罪釋放,并且日后繼續為鎖死的君臣。
為此,不惜將整個北涼挾持。
為此,不惜逼迫皇帝做出抉擇。
那忤生的野心,可就太大了。
現在肯定殺不了他。
可日后,找到機會,他就得死。
陳寶哆嗦的跪下了。
而皇帝,凌然的決定道:“你去跟忤生說,宋時安的口供與他完全一致,看他如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