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田與人口重查五策》
好狠的一篇策論。
這是張兆看到的。
看著看著,他逐漸的有些紅溫了。
因為,這是在革自己的命。
作為唯一從寒門上來的一位大學士,還是恩科狀元,他多為天下讀書人所詬病的一點是——置辦田畝比誰都猛。
此篇文章,幾乎是處處都在直指一個要義:人口普查。
去年的屯田之策,宋時安還比較柔和,想著是和世家爭奪人口,而非是公開世家財產。
本質上,是有所和緩保留的變革。
可此篇文章一出手,就相當揭底褲了。
當然,這種文章沒有任何的革新性。
歷朝歷代,哪位皇帝不想要徹底清楚,治下到底有多少人?
因為知道這些的意義太大了,戶籍就是古代王朝的根基,‘失地存人’也是戰爭失敗后虧損最小化的常用手段。
但,絕大多數皇帝都做不到知曉真實人口數量,尤其是割據政權的。
同樣,這一篇文章哪怕出來,推舉為狀元的策論,也依舊改變不了世家隱匿人口的局面。
點出問題,誰都能夠做到。
哪怕是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民,也能夠說出大虞到底多少問題。
可是點出了問題,就一定能夠解決問題嗎?
而且,你的問題如若是別人造成的,那在對方的立場上,這就不是問題,而是利益。
當然,別的大學士看這種文,或許還能夠裝聾作啞,姑且公平公正的給個甲等,唯有落在置田比誰都猛的張兆手上,打到了他的七寸,就不可能有高分了——乙等。
下去沉淀沉淀吧。
甲等,在陸續的評定之中。
大學士們將上呈謄抄的試卷,盡快的擇優推選。
終于,《國富論》出現了。
還是落在了張兆的手上。
這個名字,就相當的霸氣。
只是看了三段之后,他就看了出來,這是宋時安的。
《洛神賦》之所以看不出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辭賦的創作,習慣性的遣詞很少,需要符合韻律節奏,以達到美感。這就經常導致有些人會驚訝,這首詩是他的?這首詩也是他的?
孫謙的辭賦能一眼看出,那也是因為他創作的辭賦、詩歌量比較大,有大量參照,加之質量極高,大學士們都私下做足了功課,因此才能一言定真。
可策論是藏不住的,篇幅太大,主要內容是鍵政,書寫習慣,措辭,句讀,加上風格質量等等,很輕松的就能錨定。
依舊是犀利,依舊是直擊扼要。
并且相比起去年《屯田策》里,相當謹慎的政治博弈,此篇《國富論》似乎是以首輔的姿態,指導全國經濟建設,那種至上而下統籌的意味,極其明顯。
它點了出來,一切的根源:人口,土地,財富。
清查人口一句話帶過,而且是一種下達指令的口吻,要求徹查。
土地,重新開辟,實行軍民一體的屯田,類似于籍田(皇帝的田畝),但收入不進內庫,與籍田徹底區分。
這點指出來,真有些大逆不道。
古代皇帝,再精明能干,再一心為國,也難以避免揮霍。
就像是魏燁,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也帶頭節儉,但還是有一筆巨額支出——皇陵。
但這個,真的無可厚非。
作為帝王,總是要有一些能夠稱得上‘精神支柱’的東西,去砥礪他做得更好。
為什么要把《永樂大典》修成古今第一奇書?
Judy他也有不安,他也有恐懼,他太怕后世名了。
對于魏燁來說,他的心理陰影就是,繼位之后殺兄弟,立儲的時候殺兒子。
他南征北戰,開疆擴土,開辟科舉,試圖發展民生,除了加強皇權,給下一任一個好攤子以外,就是想要一些好評價。
倘若現在就死,他的評價不會差,因為朔風沒丟,天下還算是安穩,至少有個中上了。倘若還能夠把晚年安排好,甚至能坐三望二。
宋時安的這一點舉措,核心觀點:國財并非魏氏家財。
國家的錢,宗室不可隨意挪用。
張兆當然覺得好。
古往今來,內庫和外庫都是混淆的,難以立規矩。
有時候朝廷的財政困難,就是因為修皇陵,養宗室,挪用了資金。
可如若只有這兩點,那宋時安就是圣人了。
但他,是要搞政治。
最后,在揚州開設江南織造署。
由宮里的人,以承包給商戶的手段,親自管理。
毫無疑問的,這會滋養**。
但財富必定會帶來**。
視**為虎,是天真。
說到底,就是要在不傷民的情況下斂財。
只從大明王朝電視劇出發,改稻為桑是‘爛活’的本質是因為,侵占了耕地紅線。
嘉靖朝人口1.2億,耕地數量有限,所以稻和桑有沖突。
而今大虞人口,哪怕算上可能的隱匿,也就兩千萬到兩千二百萬之間。
頂多頂多,不超過兩千五百萬。
這里鼓勵紡織,更加類似于‘諸葛亮治蜀’中,發展蜀錦這一項。
是集中發揮婦孺老者生產力,形成聚集力,減少損耗,并且小部分的壟斷高端紡織業。
世家,齊國,還有南越,北燕,總會有需求。
產量更大,質量更高的官錦,便成了上層社會的主流。
也不用太擔心所謂的資敵,或者財產流失。
諸葛亮主動向孫吳提出的通商,就是靠蜀錦賺經費。
可以說,北伐的錢,大頭都是來自于蜀錦出口。
哪怕北伐是打曹魏,但曹魏依舊是諸葛亮的最大客戶。
我們看古代地圖,千萬不要將所謂的疆域,理解成‘面’。
如若是嚴格劃分的面,那么飛地就成了笑話。
應當是塊與點的結合。
點與塊之外,可以看做有強宣稱的‘無主之地’。
莊園主的通商經營,斷絕不了。
除非像近代那樣,陸地時代邁入海洋時代,強政府出現,閉關鎖國能夠做到實質有效,才可能施行有效的經濟制裁。
所以搞江南織造署,只要做成了,是絕對能夠搞到錢的。
搞到錢了,就能夠換糧,木,礦。
說了這么多,無非道理就是——《國富論》真的可行。
這宋時安,是個天才。
張兆毫不猶豫的,打上了甲等。
揭榜前一日的上午,所有的試卷便都完成初步定等。
然后在晉王駕到后,開始排名——
昨日的《洛神賦》,就已經讓晉王有點難受了。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出題這么利好于孫謙,他還能夠輸!
不過他也清楚,實在是宋時安太強了。
“策論與辭賦不同,篇幅較長,所以我們這些大學士,在評定甲等上時,都是自主決定的。然后現在,再一起的定出排名。”古易新對晉王解釋道。
“諸位大學士皆國子監的肱骨老臣,自然是能夠為人信服。”晉王道。
辭賦文章那是大家一起看看,商討后再推崇出來。
但策論太長了,不可能一篇篇決定。
因此,閱卷大學士的自主性就更強了。
當然,最終具體一二三,還得是投票。
“策論甲等上,總計八篇。”張兆介紹道,“全在于此。”
張兆一個個的將標題報出來,然后由晉王來決定,先討論哪一篇。
果不其然,他就挑出了最感興趣的:“這個《國富論》,主旨頗為精煉啊。”
張兆有點服了。
這宋時安是真的厲害。
別的不說,他是真的知道別人想看什么。
取名是真的辛辣。
一本書,書名為先。
遙記當年有人拿著一本《豐乳肥臀》吐槽:標題欺詐!
其余大學士也相當的好奇,什么樣的內容能夠擔得起這個名字?
而伴隨著伴讀學士開口朗讀。
大家也都能夠理解。
是宋時安啊,那沒事了。
在聽到那相當有革新舉措的內容后,也紛紛點首認可。
讀完后。
大家伙想要說的話,那可是太多了。
“江南織造署,這個想法,可有誰提出過?”有人問道。
“應當是沒有的,這太具體了。”張兆說,“而且,類似的集中發展江南揚錦的建議,都不曾有過。”
“那這宋…”孫康字還沒說完,連忙的改口,“這就是給朝廷送錢啊。”
別扭。
大家伙基本上都看出來了,這是宋時安的手筆。
但昨天的洛神賦,就已經終結了科考的懸念。
所以再去搞什么黑幕,完全沒有意義。
只能,公事公辦了。
而對這篇《國富論》晉王也覺得,是真的好極了。
完全的把他說服了。
此篇文章,沒有太大的立場,可以說是平等的冒犯了所有人,包括皇室。
但他并不覺得有問題。
晉王是庸,但不昏,甚至連他爹修皇陵,心底里都并不贊同。
跟歷代差不多就得了,稍微差一點也行,真沒必要花太多。
他只從這篇文章里,看到了來財之道。
那個江南織造署,更是個好東西!
倘若皇帝要督建此署,他絕對想要在這方面替父分憂……
反正,不能夠落入吳王之手。
要到他手上了,他現在就是既有名,又有權,還有兵,雖說是忤生的,最后再加上這個錢。
那就徹底輸了。
“古師以為如何?”張兆問道。
眾人都看向他,看看這首席大學士,有何見地。
“我看行文風格,很像宋時安啊。”
他這話說出來,眾人在短暫一愣后,便陸續點了點頭,假模假樣的做出思索。
自從被敲打之后,大家都很緊張,生怕有點失格。
所以這種傻子都看得出來的東西,還要裝作藏著掖著。
可有一人,才是剛意識到。
晉王完全的傻眼了。
這也是宋時安的?!
突然,他想到了皇帝讓自己在宋時安出獄前去看望一下……
現在,他還沒有出獄。
我可以硬著頭皮去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