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進士的金帖,都已經發出去了。
剩余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學子,也只能來年再戰了。
但他們的精神狀態,倒并沒有像先前鄉試時,舉人落榜的那群人一樣消極。
進士是錦上添花,考不上也只是說很難進步,不至于身為讀書人的人生就廢了,但舉人可是進入封建社會官場體制的前提,至少在大虞,沒有這個身份等于一無所有。
不管你是考來的,還是走關系來的。
只有在后世,‘正考級’可能聽起來有點東西,似乎是半步公務員,但在古代科考,備考選手便是這世上最落魄的失意人。
既然沒考上,那接下來的時間,就趁著考假,在京城放松的玩玩。
不過,還有一點是大家關心的。
外城貢院,官方放榜。
不僅會將具體的進士排名給公布,還有考生的考試成績。
對于宋時安是狀元,其實在發金帖時,就已經有風聲了。
可當皇榜張貼之際,其下所有的考生,還是忍不住瘋狂,徹底沸騰。
“辭賦第一,策論也是第一?什么人吶!”
“宋時安,是雙科甲等第一狀元!這樣的狀元,好像自有科考以來,都不超過三個吧?”
“怎么有人能夠做到,考華麗文章天下第一,考治國策論也天下第一的?”
“這莫非是因為打贏了朔風之戰,朝廷給…特賜的吧?畢竟他一直都沒時間看書,回來就進牢獄了?!?/p>
“感覺這個可能很大,畢竟那么大的功勞。”
“宋策也登榜了,還真可能是,對宋靖父子在牢獄之中的補償……”
正當有人議論,且把這種風向帶起來的時候,也在后面看榜的王水山一下子就怒了,大聲道:“那去年還沒守朔風呢,雙科甲等第一的解元,又是誰特賜的?!”
這話一說出來,周圍人一下子就被嚇到了。
紛紛看了過去。
想知道是誰在說這樣的話。
然后就發現,是新科進士老爺王水山……
準備帶節奏的那群人,一下子就低下了頭,默不作聲了。
不是因為他說的有道理。
讀書人吵架,哪有輕易被說服的,不都是各執一詞?
因為他是進士,起步正七品啊。
誰敢和自己的領導哈氣?
而他說的,的確有道理。
畢竟他去年是解元呀。
“對啊,去年的司州鄉試,那文章如若切題,放在進士的考試里,也能是狀元。再厲害,能有《勸學》厲害嗎?”
“真正讓人驚嘆的是,宋時安既能寫出《勸學》這種質樸說理,比肩圣人書的好文章,又能夠在這種考文采的題目里,拿下第一,真了不起啊?!?/p>
“到底是怎樣的人,才能如此全才?”
“宋時安我認識啊,之前還和我一起喝過花酒……”
“胡說八道。”正當有人想要套近乎、蹭熱度時,直接就被反擊,“雙科甲等第一的人會去喝花酒?”
“你這是自己行為不端,還想拉上宋時安?!?/p>
“是啊,此等把書讀透了的人,哪有時間做那種消遣?想想都覺得不可能嘛?!?/p>
“那可是寫了《勸學》的人啊。”
《歲月史書》。
天下各州的舉人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關于他們自己所認為的宋時安。
而本土的盛安舉人,哪怕真的和宋時安一起玩過,可要說出‘我是本地人,他真的和我一起喝過花酒!’也會被當成小黑子圍攻。
這就人性的魅力,太他媽令人著迷了。
那除了宋時安,另外一個人,就慢慢被人關注到了……
當然,并不是榜眼。
“孫謙公子策論第四呀,那真是有點可惜?!?/p>
“辭賦二,策論四,跟葛昭的辭賦四,策論二,成績差不多吧,好像也能榜眼?”
“但策論明顯更重啊,每一屆都是如此,葛昭的榜眼還是實至名歸的……”
作為讀書人,多多少少是有點怕孫家的。
可流傳到市井之后,就不太一樣了——
“宋時安竟是雙科甲等第一啊!又跟去年一樣?”
“那孫謙又是被剛好踩下去嗎……”
“哪呀,是探花,連榜眼都不是!”
“啊?不是說他們爭狀元嗎?還意味贏了的是狀元,輸了的是榜眼,怎么成探花了。”
“那就說明不是他倆爭唄!”
“根本就不是對手啊?!?/p>
“說話小心點,可別讓孫司徒家的人聽到,那位大人可小心眼了……”
“聽說宋時安會進大牢,就是孫司徒帶頭在朝堂上干的?!?/p>
“嘶,這朝堂之上,可真是水深啊。連把姬淵打退了的人,都要蹲大牢?!?/p>
“聽說擅自調兵還是小事,最主要的,還是他把朔風一些賣國豪族的家給抄了,還把錢發給了老百姓,讓他們抗賊。”
“這世道啊,為國為民的人蹲大牢,拼命撈錢的人,活的比誰都滋潤?!?/p>
“那現在中了狀元,是不是就要出獄了?”
百姓們都十分的感興趣,宋時安的命運到底如何。
封建社會的底層人是最喜歡造神的,會幻想、塑造出一個完美的大俠,專殺權貴,替庶民解決不公。
這也是為什么古人推崇鐵面無私的包青天,塑造成了地獄判官。
但并非是嘲諷民眾的愚昧,而是說,老百姓都是有一種樸素價值觀的。
美利堅老百姓推崇早期的超級英雄也是同理的。
但信心是會被磨滅的,當人發現未來無所期盼,樸素的心態也會改變,變得更加有破壞傾向,因此‘祖國人’風靡。
現在的他們,對宋時安便是造神初期,也是最猛的時候。
“是啊,哪有坐牢的狀元?”
“無論怎么說,都得放出來了?!?/p>
“宋時安,今天就要放出來!”
但民憤逐步轉向鼎盛時,一個消息傳來:“好像皇城今天解除了封鎖,誰都可以進啊?”
“真的嗎?”
“我就看到大門正開,且并不查詢身份,好像誰進去都不管。”
“那大理寺能去嗎?”
“衙門口肯定能待會兒吧?”
“走!去看看!”
………
“景明,恭喜啊?!?/p>
宋策的金帖發放到了宋府,每個人都很高興,包括江氏。而在得知到宋時安也中了進士,甚至還中了狀元后,更是狂喜。
不過現在慶祝的,是宋策那更加出乎意料的進士。
“多謝?!?/p>
而宋策在看到金帖后一愣,問道:“吳兄,此次進士總共招錄多少名?”
宋策是在國子監當差的,跟來人自然認識。
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國子監內部人員參加科考舞弊。
能夠閱卷的,全員的都是進士,不會去考。
頂多會給一個部門的同事,開開綠燈而已,但也不能真的硬塞名額,皇帝什么都看得見。
“景明,總共召三十人?!彼卮稹?/p>
聽到這個,宋策又看向了自己金帖上的第‘三十名’,笑容收斂了一些。
“那我的兩科排名是?”
“貢院門口有揭榜……”雖然他想這樣說,但見對方有些認真,他也如實的回答道,“辭賦甲等第四十九,策論乙等第一?!?/p>
“多謝,我知曉了?!?/p>
宋策對著來人,緩緩一拜。
對方也拜了拜后,就告辭了。
崔夫人看到宋策臉上表情的變化,有些不解且擔心的問道:“策兒,怎么了?”
“這個進士,應當是陛下恩賜的。”
宋策平靜的說道。
“怎么會呢?”崔夫人說道,“你平時那般刻苦學習?!?/p>
“剛好召三十名,我是第三十名。乙等策論不公開,我恰好是乙等第一?!彼尾呖吹姆浅C靼祝稽c都不盲目自信,“豈有這等巧事?”
“那更好了啊,說明皇帝陛下看中你。”崔夫人更加高興了。
你自己行,哪有貴人覺得你行重要?。?/p>
這下子,后路有了。
“嗯,這也是托了兄長的福,才能中這個進士?!?/p>
宋策很快釋懷,并不因為并非是以實力中進士而扭捏,胡思亂想,不可接受。
崔夫人聽到這個抿了下嘴,不太好說。
以往她肯定要頂嘴,說是宋策自己的實力。
可現在真的承了情,還不老實,那就是得罪江氏。
如若以后宋時安不提攜弟弟,也是害了策兒。
“策兒也是很努力,很了不起啊,至少辭賦的甲等沒的說,對吧?”江氏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臂,十分給面子。
家庭和睦的關鍵在于,沒有等級秩序。
現在,所有人都平等了。
當然,表面平等。
實質上,江氏因為兒子還要高人一頭。
“那我們什么時候去接爹……和他???”
這時,宋沁悠悠的問了一嘴。
相比進士及第,今日最重要的,自然是家人的回歸。
而這些天下來,已然成了‘一家之主’的宋策,充滿朝氣道:“帶上府中所有人,去接他們回家?!?/p>
………
“臣,接旨。”
宋靖和宋時安二人起身,然后由宋靖從陳寶的手中拿到了圣旨。
自此,這個罪名終于是徹底的消除。
“宋大人,小宋大人,這是沒有換衣服么?”陳寶打趣的問道。
今日是揭榜之時,汪辰為了這解元的體面,應當是送來了衣服。
可二人,依舊是身著滿是塵污的破舊官服,身上只有臉和烏紗是擦洗干凈了的,絲毫沒有那種貴氣。
這是要扮演賢臣,廉臣?
“陳公公,這就是下官最好的衣服?!彼尉富卮鸬?。
“好?!标悓汓c了點頭,然后笑著道,“恭賀宋大人,小宋大人,宋氏出了一位狀元郎?!?/p>
兩個人在事先就已經知道了,所以并未有任何的激動。
實際上知道的那一刻,也不激動。
宋靖只是意外,這小子藏的真深。
宋時安則是完全沒感覺。
我《洛神賦》都出來了,哪個考官想被定在恥辱柱上?
“多謝陳公公。”
父子倆一起的,對著陳公公行了一禮。
“那就不耽誤小宋大人金榜題名時了,請去狀元巡街吧。”
陳寶讓開了前行的路。
父子倆溫和一笑,往外走去。
其實外面的喧鬧,他們早就聽到了。
走得越近,這個聲音越強烈,越真切。
在出大理寺正門那一瞬,萬千之心,撲面而來。
這里的人,比午門問斬時,還要多得多。
“是宋大人,出來了!”
“兩個宋大人!”
“狀元郎!是狀元郎!”
百姓見到自己所造出的神,而且這個神,就如同想象中那樣,身長八尺,容貌甚偉,完全沒有失望,自然是更加興奮。
不過國子監的學士犯了難。
完全的被堵在了人山人海之外,進不去,金帖也沒辦法發到。
“這個怎么辦啊?”旁人問道。
“后續再發吧……”那位學士皺起了眉頭,無奈道,“都這樣了,他還能不知道自己是狀元?”
“那游街怎么辦?”
“得讓軍隊過來疏散一下?!?/p>
就在這時,陳可夫牽著一頭烏黑油亮,高大威武的涼州大馬,往人堆里闖入。
此馬如猛獸一樣龐大,再加上這位武將身著金鱗鎧甲,看起來尤其肅穆莊嚴,百姓相當自覺的讓開,瞬間就辟開了一條道路……
“你在找誰?”
宋靖見宋時安的目光似乎是在尋找,便問道。
“沒啥,隨便看看?!彼螘r安放棄了,人太多。
“那個女孩?”宋靖是聽汪辰說有個女子和自己兒子很近,還來監獄里看他。
“爹,你別不正經?!?/p>
“那就走吧?!?/p>
宋靖笑了笑,站在原地,伸出手:“這是你的光榮之路,好好享受。”
“嗯?!?/p>
宋時安從容的邁向人群,毫不怯場。
而在這時,一名壯碩的武將牽著大馬走了出來,連忙去到宋時安面前,相當熱情道:“狀元郎,請上馬游街吧!”
陳可夫想過了,自己要是什么都不做,那就完蛋了。
現在,他已經成了政治棄子。
所以只能去巴結宋時安,抱住他的大腿,哪怕‘前據而后恭’,顯得尤其滑稽可笑。
為了活命,人還哪有尊嚴!
這宋時安,不會如此霸道吧?
宋時安不解他是誰,但很快的,百姓就幫他開盒了。
“這是司州副將陳可夫吧?”
“二品大官呢。”
“他跟宋氏,有什么淵源嗎?”
背后的聲音,讓陳可夫愈發心虛,他松開韁繩:“時安,快上馬吧!”
然而得到的,確實宋時安,微微抬首后的冷漠無情。
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臉頰逐漸漲紅,攥著拳頭,緩緩的雙膝下跪,匍匐于地。
腳踩在他的背上,宋時安登馬游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