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北京,整座城都被白色妝點。
新華社大院里的銀杏樹變得光禿禿的,一根根枝杈互相交錯,從下往上看,會將天空分割成網狀。
從食堂回來的老沈駐足停留了許久,心想幾十年前的老同志們是不是也曾見過同樣的景色。
“不知道趙陽那家伙走到哪了,這都一周沒傳稿件回來了。”
遠洋船只與國內聯絡基本都是靠短波無線電或者電報。
短波是遠距離通信的最佳波長,通過地球表面電離層多次反射而抵達目的地的。
電波反射一次可傳輸3500-4000公里的距離,從南極至北京的通信電路,一般要經過7次反射才能到達。
這種通訊方式非常挑時間和天氣,想要保證信號傳輸的質量,就得等電離層趨于穩定。
所以“向陽紅10”號船和“J121”船每天都會集中在兩個小時里與北京聯絡。
時間有限,要傳輸的訊息又多,所以只能按照輕重緩急來排序。
像趙陽所在的新聞班,每隔三天才會得到一次機會發送電報。
為了加快速度,記者們都是把稿件精簡再精簡,然后由國內的同事擴充內容,最后形成上報上刊的終版。
趙陽在北京的搭檔自然是老沈,由他執筆豐富的多篇南極考察隊動態報道一經登報就引發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
社里每天都會接到全國各地讀者朋友的信件和電話,清一色全是來催稿的。
“老沈,‘向陽紅’來電報了,這次一口氣五大張紙呢。”
心里想著回宿舍前再去問問,結果剛進門老沈就看到收報員舉著一疊電報紙在向他招手。
“嗯?西風帶?差點出人命?科學家違反船上規定被處罰?天線倒塌?”
老沈一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紙上的語句雖然極為簡短,但包含的信息卻是海量的。
那字里行間記錄下的一個個驚心動魄的瞬間,哪怕是隔著幾千公里遠,依然能讓人倒吸涼氣。
“這都還沒到南極就已經鬼門關走幾趟了啊,趙陽他應該撐得住吧。”
老沈不敢怠慢,收好電報紙就匆匆回了宿舍,他要快點把這些“新情報”整理成文,趕在明天下班前交給小組主編審核。
“爸爸,你回來啦?媽媽今天做了炸醬面,她說你肯定愛吃。”
房門打開,撲面而來的除了暖氣還有來自小女孩的撒嬌入懷。
老沈有兩個女兒,大女兒今年剛剛考入北京大學就讀,是一家子共同的驕傲。
而眼前這個古靈精怪的是小幺兒,才剛滿十歲,活脫脫一個皮大王,明明是個女孩子,卻能在新華社大院的孩子群里“稱王稱霸”,平時沒少讓老沈和他老婆王芳操心。
“來,讓爸爸抱一個,再親一口,我滴好女兒,今天在學校里乖不乖啊?”
每個爸爸都是女兒奴,無論在外面受了多少累和苦,只需自家閨女一個擁抱或是一個香吻,就能讓當爹的渾身骨頭又酥又麻。
“她要是乖,太陽都能從西邊出來了。”
“學校吳老師今天還找我告狀了,說她上課不好好聽講,拉著同桌男孩子一起偷看小說書,老師批評她還敢頂嘴,說是爸爸平時教她要多看書,看不同種類的書,這樣以后才能為國家建設做貢獻。”
王芳左手端著粗細各異的菜碼,右手端著看起來黑黢黢的炸醬,桌上則是放著早早煮好放涼的手工面條。
她在廚房耕耘多年,但手藝卻一塌糊涂,明明已經在北京生活了那么久,卻連最基礎的炸醬面都還做不好。
老沈看著那碗還在嘟嘟冒泡的炸醬心里有些發怵,每次王芳做面條他都要遭老罪,不吃完就是皮肉遭殃,吃完了就是腸胃遭殃。
“看書也沒啥大錯,我小時候也愛看小說,現在不一樣當了記者,以后我們乖乖也到新華社當記者好不好?”
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原則,老沈扭過頭去試圖忘記炸醬面的事情,他再次抱起小女兒逗弄著,完全沒注意到王芳的臉色。
“讓你教孩子你跟我打什么哈哈,幺兒學習成績排在哪里你心里沒點數嗎?還新華社當記者,她以后能找個正經單位有口飯吃我已經要燒高香咯。”
王芳到底是川妹子本色,揪著老沈的耳朵就是一頓“痛罵”。
就和結婚這二十多年來一樣,最后求饒的只會是老沈。
他不但乖乖指導女兒為上課看小說的事情寫了檢討,就連炸醬面都比平時多吃了兩碗。
擦了擦嘴沖著王芳猛豎大拇指,然后用盡畢生所學詞匯來稱贊對方廚藝的進步,這才“涉險過關”。
吵吵鬧鬧,這才是夫妻生活本來的樣子。
夜里的新華社大院靜悄悄的,給王芳和女兒洗完腳后的老沈總算有時間坐在寫字臺前。
明天本來是休息日,但趙陽的電報卻他不得不放棄帶女兒出去玩的打算。
畢竟兄弟在巨浪滔天的大海里拼死拼活,作為大后方怎么也得提供多一點支持,不管是工作上的還是生活上的。
“不知道李燕和瑤兒在上海怎么樣,下周社里有個在上海的采訪任務,要不明天和墨老太申請下讓我去吧,否則等趙陽回來指定了得說我不幫忙照顧他的老婆孩子。”
稿件才剛開了個頭,老沈的腦子里就靈光一閃,距離趙陽出發也已經過去半個月的時間了,李燕那邊卻連一個電話都沒打回來過,這多少讓人有些擔心。
執行力強是一個優秀記者的基本素養。
第二天一大早,頂著兩個熊貓眼的老沈就拿著稿子和出差申請單來到了主編老太太的面前。
興許是文稿的質量非常讓人滿意,又或許是老太太也覺得應該關心下趙陽的家屬。
總之老沈順利拿到了去往上海的許可,手里攥著介紹信的他興高采烈,回家屬樓的路上甚至還哼起了小曲。
卻不料才剛走上樓梯就看到老婆王芳鐵青著一張臉在那等著。
“要命,怎么忘記先請示家里這口子了。”